「我?」
當杜士儀聽到韋拯所言之事,一時大吃一驚。郭荃為了能夠把此次分配給戶曹的按照簿冊搜檢逃戶以及括田的事情做好,甚至不顧身體加班加點地拼命,他看在眼裏,心裏不無嗟嘆。明知道是飲鴆止渴,但前途就在面前,也難怪郭荃不肯放棄機會。現如今對方眼看是功虧一簣了,卻把此事讓渡給了自己,他着實有些意想不到。
「郭荃進士及第,雖出身寒素,卻也有真才實學,所以我此前讓他掌管功曹,主持萬年縣試,那時候源相國又點了他主持京兆府試。誰知道他在萬年縣試之後,京兆府試之前卻不幸落馬,實則是因為萬年縣試的名次問題被人懷恨在心,遭人暗算的。」
韋拯說到這裏便搖頭嘆了一口氣,面上露出了幾分痛惜:「我知道他不甘心,所以此次宇文融奉旨檢括天下逃戶及田產,我就令他轉了戶曹。聖人如今正憂慮國用不足,因而成果特異者必然會嘉獎,這對他來說也是個難得的機會。誰知道……唉,他舉薦了你,你自己應該知道是為了什麼。」
不比其餘縣,萬年縣共有縣尉六人,六曹之間肥瘦優劣相差巨大,這競爭意識自然也非同小可他對郭荃的善意只是舉手之勞,可對方卻記下了
杜士儀只覺得心頭沉甸甸的,好一會兒方才輕嘆一聲道:「郭少府的好意,我很感激,只是如今好比他辛辛苦苦鋤地施肥,繼而種好了一棵桃樹,我卻在收穫之際來替他摘桃子,這實在是說不過去。不如請明公告知宇文御史,郭少府因病暫時無法理事,我暫代其職,等他痊癒之後便再行交割。如今功曹正好清閒,明公不如讓我二人暫時交換一下職司,回頭等他病情若有好轉,立刻調轉過來。」
韋拯頓時愣住了。因為兒子韋禮每每贊杜士儀行事,他從前還有些將信將疑,人真正配屬到了自己手底下,他這才真正見識到了。萬年縣試和京兆府試這兩大燙手山芋,杜士儀都應對得漂漂亮亮,現如今面對送上門來的大好機會,卻還不忘郭荃前人栽樹的功勞。
於是,他笑呵呵捋着鬍子,欣然應允道:「好,杜十九郎既然能高風亮節,那就依你。宇文御史處,我自然會行文告知於他。不過你做此事正是事半功倍,須知宇文御史從前深得源相國和京兆尹孟公賞識,我京兆韋氏又是他母族。他行事雖急切仔細,可總不會為難於你我與你修書一封,再與你一道公文,明日你先親自去御史台見他」
要說如今長安城中風頭最勁的人,其一是拜相年余以來便大刀闊斧在朝堂說一不二的張嘉貞,其二便是年初上疏,請檢括天下戶口的監察御史宇文融。如杜士儀名聲雖赫赫,終究一介萬年縣尉,只在萬年縣廨中做官,論權勢和聲勢,自然遠遠不如超拜監察御史,兼搜括逃戶使和推勾使的宇文融。這天一大早,當他來到朱雀門前驗看過公文,隨即再次踏入了皇城。
御史台位於承天門街之西,第六橫街之北的第二座官署。然而,和那些坐北朝南的官署不同,御史台大門朝北開,取的是肅殺就陰之意。杜士儀到門前呈上公文之後,立時就有一個中年掌固上前引他入門。
儘管御史台滿是威嚴肅穆之氣,但這身在流外的掌固卻是個和氣的圓臉。領着杜士儀從大門進去,他便笑着說道:「御史台共有三院,一是台院,在其中主事的是侍御史;二是殿院,其中主事的是殿中侍御史;三是察院,其中主事的是監察御史。察院中,有主禮祭、兵察、刑察、吏察等六科,更有十道巡按、館驛使、監察使……」
杜士儀見這掌固不問就自己一一解說,索性便認真傾聽。他並非御史台中人,對其中這些複雜的門道還真是不甚瞭然,此刻見其帶着自己徑直往最南邊走,他便問道:「宇文監察不在察院之中辦事?」
「宇文監察如今任着檢括逃戶使和推勾使,因和其他各監察職司不相統屬,所以中丞吩咐,只在最南辟出一個院子曰南院,專給宇文御史所司辦事。」那掌固說着便回頭看了杜士儀一眼,笑眯眯地說道,「宇文御史如今巡視各地檢括逃戶,卻是比三院之中任何一位御史都忙。」
從北門一路進來,杜士儀只覺得御史台中聲息全無,進進出出的人都板着一張臉,仿佛不是如此不能顯出御史一職的莊重嚴肅。然而,隨着南院漸近,他就只見進進出出的人員驟然增多,而各種喧譁和嘈雜也撲面而來,和身後剛剛經過的那些地方形成了鮮明的對比。等進入院門,來到那坐南朝北的三間倒座房門口,他更是聽到了一個大嗓門的嚷嚷。
「都畿道那邊這是怎麼回事限期月末就要交上來的戶籍冊子,緣何到現在都沒有?」
「宇文監察……」
「別給我敷衍塞責,那裏是哪個判官去的給我飛馬催他,快馬加鞭來回三日,我再給他三日,總共六日之間要是交不出來,他這判官我立地就免了」
說完這話後,那顯然是宇文融的聲音又衝着其他人喝道:「還有萬年縣,萬年縣的簿冊昨天怎麼突然遲了?」
「宇文監察,據說萬年尉郭少府突然發病……」
「早不病,晚不病,怎麼這個節骨眼上突然撐不住了」
宇文融頓時大為惱火,抱怨了一句之後,他突然聽得外間通報道:「宇文監察,萬年縣廨杜少府奉韋明府之令來見。」
「進來」
下朝之後就忙得昏頭轉向口於舌燥的宇文融隨手拿起旁邊的茶盞痛喝了一氣水,等到放下東西看向門口時,卻發現掌固帶進來的人面如冠玉容貌俊朗,依稀仿佛不到二十。一瞬間他就立時醒悟到這所謂的杜少府是誰,登時笑了起來:「我還以為韋明府派了哪位杜少府,原來是京兆杜十九郎這還真是聞名已久,卻不曾有機緣見面。你此前所言云州逃戶事,真是甚得我心」
對於宇文融此人,杜士儀此前知之不深,今日第一次相見,見其大約四十上下,身材頎長,面相清癯眼神炯炯,下頜只有稀疏的幾根長須,嘴唇極薄,形容間流露出一股說不出的精明。儘管論職官,兩人的官階相同,然則大唐官場上下本就不以官品官階相論,兼且宇文融的年紀幾乎要比他大一倍,此刻又是對他客氣有加,他拜見時也就多了幾分恭敬,寒暄之後便呈上了韋拯的公文和私信。
「咦?」宇文融本就對杜士儀今日來意有幾分猜測,這會兒先後看了韋拯的公文和私信,他驚咦過後,立時哈哈大笑了起來,「原來竟是如此一回事,韋明府果然知我,竟然調了杜少府前來相助。不過杜少府,之前那位郭少府固然已經理清了頭緒,之後的事情也需得儘快。既然如此,我也不客氣了,十天,十天之內,煩請杜少府把整理完了的逃戶籍冊交了給我。若不是郭少府這一病,原本該是五天,現在我容你緩五天。檢括推勾之事是聖人如今最關心的,茲事體大,還請杜少府不要覺得我過苛。」
這種雷厲風行交待公務的態度,杜士儀卻覺得很對胃口,當即行禮說道:「多謝宇文監察多與了這五日。那事不宜遲,我立時便回去經辦此事。」
「好好,杜少府且去」
見杜士儀長揖行禮之後立時告退離去,宇文融盯着他的背影看了好一會兒,不禁眼神閃爍心念轉動。相對於門蔭出身,直到開元初年方才累轉富平主簿的他,杜士儀可說得上是一帆風順,單單釋褐授萬年尉,就不知道要羨煞多少士人——當然,若是連去年觀風北地恰逢其會的那兩樁功勞一併算上,這也不算太過分的超遷。觀其主持萬年縣試和京兆府試的言行舉止,足可見是能謀能斷的人,如果能成為自己的臂助,那他可就如虎添翼了
更何況,杜士儀本就是他的薦主源乾曜和孟溫禮都極其看重的人,和京兆韋氏走得也頗近
從宮中回到萬年縣廨,杜士儀先去見了韋拯回報,繼而便立時去了郭荃處。進門之際,他險些和郭荃長子撞了個正着,見那只是略比自己年少的少年郎滿臉通紅訥訥賠禮,他正笑說沒事,卻不料郭荃聞訊便支撐着胳膊肘側翻起來,惱怒地喝道:「還不給你杜世叔搬一張坐具,送上漿水來」
一下子便升格成了叔父級別,杜士儀只覺得有一種詭異的錯亂感,卻也不好推辭這稱呼,否則他就成了郭荃的晚輩。等到坐定之後,他也不拐彎抹角,再次重申了之前對韋拯所提之事,隨即又將今日進宮去御史台見宇文融的事情說了,末了才誠懇問道:「郭兄,我接下來立時就會去整理那些籍冊,你可還有什麼要吩咐之處?」
「京兆府境內,地少人多,逃亡的人戶固然不少,然則投身於公卿之門為隱戶的也同樣不少。光是這長安郊外最近的樊川,我親自尋訪登記籍冊,初步查得的隱戶就有數百……」郭荃說着頓了一頓,隨即又解說道,「我那直房中的案卷,塗朱的是業已查明的逃戶,塗黑的是亡遁之人,塗黃的是暫時無法確認去處或來歷的人戶……」
郭荃整整說了一刻鐘,最終還是杜士儀再三勸解他身體為重言簡意賅,他才總算勉力支撐說完了。等到杜士儀出得門去時,他想起歲末自己任期將至,一時間眼神便黯淡了下來。若是不能有實績而耽誤了這一選,他便又要耽誤至少三年
而郭荃長子送杜士儀出門之際,儘管忍了又忍,但最終還是訥訥開口說道:「杜世叔,阿爺前些日子一直都兢兢業業,只希望能做出一份讓宇文御史滿意的逃戶簿冊來,這才廢寢忘食以至於累病了。他還對我提過,宇文御史不重空談重實務,事成必然會有所嘉賞……您代他職責,能否……不,我只是想說……還請杜少府為阿爺美言兩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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