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涌而瀉的陽光,從捲起的轎簾處斜斜的傾赴下來,投出斑斕的光影。空氣中彌散着草木泥土的清香和還沒來的及消弭的些許霉氣。
接連下了數日的雨,甫一於今晨方方轉晴,這日光便顯得尤為難得可貴了。
藹藹霧嵐,氤氳靉靆;點點銀輝,浮光掠影。一襲白衣清秀的女子,輕提着裙袂,躡着腳,悄悄的矮了身,俯在他的身旁,隨手摺了近旁的一根毛草,於他的鼻翼前頑皮的晃了晃,隨後,柳葉眉稍稍一彎,唇角微挑,莞爾一笑,她四周含骨兒的紫色花,便齊齊綻放了。
他順勢攫住了她這隻本想「逃逸」的手,將她攬入了懷中。
一陣清幽的風拂來,帶着雨氣漸散的幾許涼意,他微微縮了縮,怕她有些受涼的將她抱了緊。
「你不問我為何要取那珠子嗎?」她語音清越,似銀鈴。
「那顆珠子與我來說只是一個琉璃球罷了,要與不要,又有何關係?」他神采精華,氣清雅。
「好一個琉璃球,你明知它是天帝看管森嚴的玲瓏寶珠,關係着各界安危。想得到它的人枚不勝數。」
「所以你也在其一?」他淡然一笑。
「我?我只不過借來一用,終歸是要還的,且還需是趕緊!」
「借?你倒是自詡的好聽,當我不知,你哪裏是借,分明就是從天帝那裏偷來的。」他雖說的不大中聽,可言語甚是輕柔,「不想我敖孓看中的人雖愚拙蠢笨了點,膽子倒是不小!」
「你既是明知,何故非要拆穿於我?若是取來一用,有還的,便是借,無還的,才是偷。我本該早還了,卻因你,耽誤了時日,無故變成了偷……」說着她嘟着嘴,揮起手中的毛草又在他微閉雙眸的面上晃了晃。
「你有爭得天帝的同意就『借』了嗎?可曾想過被發現了會如何?」他挑起她的髮絲在手指間轉着圈。
「呃……能如何?要麼被貶下界,要麼被罰入牢。」她星眸微閃,雙睫微顫。撐起頭,伏在他的身邊,長發垂絛,如瀑散開,甚是嬌美動人,「你怕了?若是天將來了,你會出手相救嗎?」
「不會!」
「不會?」
她有些嗔怪的翻轉過身。
他仰躺着,枕着自己的胳膊,望着漫天浮雲,心思飄的悠遠:「若是天將來了,必是驚擾了天帝,再是出手,豈不是誓與天界為敵?至此之後亡命天涯,永無生路!」未幾,聲又浮起:「不過……」
他一句她以為玩笑的「不過」,不想,日後卻真的一語成讖。
——「天若塌了我來頂。」
前面卻是玩笑,只這一句是真的。
她嬌顏復展,揮着毛草根,在他鼻尖掃動着,算是對他剛才誑她的懲罰。
「乖拉,很癢……阿嚏……」
他終是扭不過她,伸手去止。卻陡然間摸到一個肥乎乎的肉爪子,他虛眯着眼,撐開一條縫,一條雪白的絨毛撣子在眼前漫不經心的搖晃着。
「拿開!」他略略緊了緊眉,扯了扯嘴,有些不大高興。自從來到鍾落之後,這些愚蠢的下人,做事沒有一件讓他省心。難得與昔日小仙娥相會的清秋好夢,莫不是要被這拂塵的毛撣子給打斷了?
可是一聲令下,半晌,都未見動靜,周圍似空無一人般,安靜的都能聞見風聲,他朦朧着微微睜開眼,光線依舊和暖,那毛撣子卻像似吃了豹子膽,居然在他眼皮底下肆無忌憚的上下挑逗起來,卻比那夢裏的小仙娥還要頑皮。
「沒聽見嗎?拿開……」他手一揮,最後那一個「開」字在半空中停頓幾秒,顫抖了幾下,隨後迎來一聲慘烈的貓叫,把他一驚,立刻從那繾綣的木凳上蹦了起來。
一頂青紗帷幔瓊白頂的轎子,隨着這一聲,左右搖晃起來。
「敖大人,可有何事?」轎子外,一個隨行的侍從關切的問着。
「無事……」他坐在轎子內,安定下來,不經意的理了理自己的這件皎如雪貂之發般的「毛絨大衣」,迎着陽光,眯起眼,慵懶的搖着他那潔白如玉的尾巴,。
這許久的時間,他依舊不習慣自己的這副身軀,尤其是那條喜歡晃來晃去的尾巴。偶爾還是會被這個奇怪的東西驚醒。
雖說方才只是一夢,但那一句「天若塌了我來頂。」卻真實如昨昔。
最終,天雖沒有塌下來,他也沒有食言替她頂了,但頂的不是天,卻是罪。
盜取寶珠,死罪可免,活罪難逃。
至此暫離東海,發配青丘,賜茅屋一間,思過五百年。
「喝了,這湯會暫且封住你的原身。」
「服了,這丸會讓你的原身幻化為狐狸。」
他毫不猶豫的統統都下了肚。
只是,五百年,刑法未滿,卻於三百年時,他便又惹出事端,天帝大怒,天將復來,遂又將其貶至了鍾落貓族,淪為了貓類。
細細算來,現在已有三百三十年了。
他一介叱咤風雲,威風八面的龍王三太子,現如今居然落魄成終日裏搖頭擺尾的貓兒。
這可笑的身軀,現下如貓的性情。看上去,是越來越不像當初那個風流飄逸的龍三太子了。
恍惚之中,無不有些感慨:夢境裏的他不復依舊,懷抱中的她無跡可尋。自那之後,他被貶下界,五百年不得踏入天庭半步,她也便因此失了音訊,人間蒸發般的再無消息。
他有些怨憤這般身形,甚是不招他的喜歡,但卻從未生過悔意。
往事不堪,他卻頻頻回首。只不過每每都停留在與那小仙娥相識的當初。
半晌,他不由的隨着這日益突顯的貓性,聳了聳背上的毛,像似被雷劈了一樣。他尚未坐穩,一個急剎的驟停,險些將他甩了出去。
「到了嗎?」習慣性的脫口而出,卻突然詫異於自己這是要去哪裏?
他絲毫沒有印象。好像至昨日一覺醒來,他便在這轎子裏,再往前回想,頭腦有些昏沉。只隱約記得貓族族長蒼仲與他的謀臣多壟嘀嘀咕咕的話語。
「不如派他去?……」
「他是來受刑罰的,要是天帝怪罪下來可怎好?」
「刑罰?族長,您看他只不過徒有貓族的身軀罷了,除此之外,整日裏吃吃喝喝,哪裏像是來受罰的人?
「那倒是,更像一個遊手好閒無所事事之徒!可是……這怎能欺瞞的住?而且,萬一他是上界哪位身世顯赫的人物,只是前來受那兩三日的苦,日後追究起來可如何是好?」
「族長,您想想,他從狐界被罰至此,頂多只是一隻狐狸而已,且我已經調查過了,他姓敖,似乎與青丘狐界那顯赫的四大家族沒有絲毫的關聯,那我們還怕什麼?怕一個受刑之人?再說我族之內,何以見過這等俊美容顏?若是不成,並無大礙,若是成了……那貓族日後豈不是風光無限……」
……
這些愚蠢的貓,並不知道他此前真實的身份,只當他是個相貌俊美的落魄之人,隨了當初送他而來的另一個相貌嬌美的人兒對他的稱呼,喚他一聲:「大人」,算是很便宜他了。
只是,這般大膽的議論,他們又是在謀劃些什麼?
他睥睨着這四方的小屋子,思忖着這些猜不出眉目的話,掀起轎簾,探出頭來。
外面如長蛇一般,排了蜿蜒的一隊。皆是轎子旁跟着幾個隨從。他的這頂青紗瓊白頂的轎子掩在其中,屬實有些不起眼。若是單單不起眼也就罷了,可偏偏還有些寒酸。而那排在最前頭,頂着一顆金光閃閃的龍珠,仙氣蒸騰而又如此耀眼的,卻是他在熟悉不過的華蓋遮天,錦繡帷幔的天龍轎。
「裘求!是何情況?」敖孓沉聲問道。
站在轎外的隨從深深鞠了一躬:「回大人,天帝順應民意,大赦天下,以示仁政,又首次下令允許天,人,魔,妖,獸各界通婚。今次乃天帝小女招親之日,所以各界各族均來比試應徵。」
「大赦天下?」敖孓微轉了眼,目光輕晃,暗自沉思,莫不是那老頭子自己看上了哪界的民女,打着順應民意的幌子,實則謀着自己的利益?
可是,等等!
招親?
他瞪圓了眼睛,那一紅一藍的眼睛,像兩顆罕見的翡翠寶石般透着迷人的光亮。
「裘求你說我們是來幹什麼?……」他原本掩了簾簾縮回去的頭,又驚詫的探了出來。
「回大人,我們此次,是奉族長之命,前來應徵!」轎外的隨從恭順的回着話。
「應徵……」他有些呆愣,任那身後的尾巴,左右搖晃拍打着轎子的兩壁,發出「啪嗒,啪嗒……」有節奏的聲響。
「請問大人還有何事?」
「啪嗒,啪嗒……」
「難道大人不知今日是來應徵的嗎?」
「啪嗒,啪嗒……」
「大人,如若沒有什麼事情,可不可以不要拍打您的尾巴?」
「啪嗒,啪嗒……」
「您這樣,在下實在惶恐,我們,太過顯眼了。」整條長龍裏面,就看見這一頂寒酸的轎子在龍尾處左右搖擺着,伴隨着那「啪嗒啪嗒」之聲不絕於耳,還時不時發出「吱呀,吱呀」木樑顫動之音。
「啪嗒,啪嗒……」敖孓依舊端着貓身,兩爪撐在胸前,正襟端坐着,「沒事,既是如此方能愈發引人注目。」他琢磨着昨晚夜間迷糊中聽到的那席話,終於徹悟了:原那個獨眼怪蒼腫,這是想逼良為娼啊?
半晌過後,那頂轎子晃動的愈發厲害了,左晃右顛,儼然快要散架了,裏面傳來陣陣撕心裂肺而又抓狂的貓叫。
擾的轎外的隨從裘求起了一聲的雞皮,擔憂的問着:「敖大人……」
這一語倒是讓轎子頃刻間安定了下來。他忍不住掀開了帘子。
「敖大人?」
「……」
「敖大人!」
轎子內,除了被那貓爪抓的橫七豎八的帷幔,和撕的粉碎的棉花坐墊,還有那木樑之上道道扭曲攀爬的爪印,便空空如也,再也未尋到一絲貓的足跡,和敖孓的身影。
「敖大人不見了,快找!」焦急的隨從裘求一聲令下,抬着轎子的四個僕人,便紛紛慌亂的棄轎搜尋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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