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袁珙和智及方丈窺得天機,心潮澎湃,兩人重回佛塔密談,袁珙說道:「皇上春秋鼎盛,太子儲位穩固,朝中並沒有出現紫微易主之像,天機一旦泄露,必將燕王置於謀逆之地,大禍臨頭,此事你知我知,不能說給外人聽。」
智及方丈能混到國師這種地位,政治嗅覺十分靈敏,並非等閒之輩,他雙手合十道:「佛曰不可說,不可說矣。時機未到,我們窺破天機,恐怕會被反噬。」
袁珙點點頭,「不過古有漢高祖之母劉氏伏龍而孕,隋文帝楊堅出生時紫氣充庭,唐太宗李世民出生時記載有二龍戲於門庭,這些傳說都是後來為了順利登基故意散播的傳聞,使得百姓臣服,卻都被正兒八經寫進了史書。」
&日你我窺得天機,並非要一直瞞着,否則我這些年鑽營星象不就白費了?將來等到了合適的時機,就可以把這個消息放出去,憑藉你我的名頭,定能助燕王一臂之力。」
智及禪師即將九十高齡,經歷了四朝的更替,見識非凡,並沒有袁珙一席「大逆不道」之語驚嚇,而是很現實的說道:「你我年事已高,還能活幾年?恐怕這個秘密要帶進棺材。」
袁珙摸着自己的白鬍子,嘆道:「不服老不行啊!我那些煉丹的道友都早早的去了,只有我吃五穀雜糧活到現在,可見人不能與天爭命。我們這些老東西得老天垂憐,苟活至今,總算盼着大浪淘金,新一輩人才已嶄露頭角,我們該讓讓位,把功勞給他們了——說起來,你的高徒道衍還是徐妙
儀的義父,靜水樓台先得月,有些事情可以告訴他了。」
智及禪師說道:「道衍的確是可造之材,不過還需琢磨歷練。」
袁珙說道:「我昔日給道衍相面,說他目三角,形如病虎,是元朝權臣劉秉忠之流。原來冥冥之中,自有定數,從收養徐妙儀開始,他就被命運推向了劉秉忠這條路,以後丹青史里,會有道衍這頭病虎的名字……」
很快到了陽春三月,山坡上桃花灼灼其華的日子已經過去了,枝頭上結着青澀的小果。北坡全是金黃的油菜花,蜜蜂嗡唱,徐妙儀頭頂着齊胸的網紗,戴着夾棉手套,小心翼翼的去蜂房收割蜂蜜,金黃香甜的菜花蜜滴滿了陶罐。
田地麥苗青青,朱棣戴着斗笠,光着腳,穿着及膝的粗布褲子,頭頂烈日揮舞鋤頭,除去田間的雜草,他被太陽曬的黝黑,專注的看着已經結穗的麥子,再過一月就可以收穫了,朱棣面露欣慰的笑容,和田間老農無異。
這些都被錦衣衛如實記下,傳遞到了京城皇宮,由毛驤交給帝後。
馬皇后看着密信,微笑着點頭,「四郎果然不錯,在鳳陽鄉下踏實種地,從不埋怨叫苦。」
提起不聽話的四兒子,朱棣臉上從未好臉色,「他的近況比朕當年好十倍,每天能吃飽穿暖,還敢叫苦?真是不爭氣!被一個姑娘壓在上頭了,徐妙儀養蜂採藥,給人瞧病,甚至連閹豬,給牛馬接生的活計都做,無所不能,憑她一個人的本事就能在鳳陽過的舒舒服服的,四郎吃人家的,喝人家的,朕看他有臉回來不!」
馬皇后捂嘴笑道:「人家姑娘不去鳳陽,皇上嫌人家無情無義;姑娘去了鳳陽,日子若過的淒悽慘慘強撐着,皇上嫌人家沒有本事,不會過日子;現在姑娘有本事把苦日子逆轉,過的甜似蜜,皇上又嫌棄人家太能了。皇上不妨告訴我,徐妙儀要怎麼做你才滿意?」
洪武帝自知理虧,含含糊糊的說道:「朕又不是嫌徐妙儀有本事,而是覺得四郎太無用了,靠女人養着,他也不害臊。」
&只要有空,也時常打獵魚補貼生計呢。」馬皇后說道:「皇上要他老老實實在鳳陽種地,他能不聽?任由田地荒蕪?再說了,他種的是糧食,又不是搖錢樹,耕地播種澆水施肥費好些功夫呢,皇上又不是沒種過,等到春麥收穫時,他就算功德圓滿,皇上召他回來吧。」
洪武帝怨氣未平,「這就輕易放過他了?還不到半年。」
馬皇后說道:「事已至此,哪怕皇上把他關在鳳陽一年,結果又有何區別呢?一味重罰,時間長
了,恐怕寒了孩子的心。」
洪武帝瞪着眼說道:「難道他還敢怨恨朕不成?朕是他親爹,父親教訓兒子,天經地義。」
馬皇后說道:「皇上對兒子們都寄予厚望,希望他們都能成才,有時候責罵鞭打,其實內心是愛他們的。這些皇子雖然都不是我親生的,但在我眼裏,他們都是一樣的。其他皇子們都在京城,個個年輕氣盛,有缺點也有優點,他們各種淘氣犯錯皇上最終選擇原諒了,既往不咎,唯獨對四郎例外。」
&像一家人,九個孩子都有白面饅頭吃,唯獨老四吃粗面窩頭,孩子們不患寡而患不均,一旦心裏不平了,他們不敢怨恨父母,心裏的怨氣就發作到了九個吃白面饅頭的兄弟頭上,導致兄弟不合,家門不寧,豈不因小失大了?」
洪武帝沉吟片刻,覺得妻子說的有道理,無奈的點頭,「好吧,聽你的。等麥收了就要老四回來。」
馬皇后曾經在朱棣面前承諾,只要徐妙儀能通過考驗,她便成全兩人的婚事,說道:「四郎初夏時歸來,徐妙儀的孝期也將結束,兩人年紀都不小了,皇上不着急,我還急着抱孫子呢。」
對於這門親事,洪武帝內心其實是認同的,徐妙儀的出身和朱棣相配,還能安撫徐達這種為國出生入死的老臣。
但只要想起徐妙儀桀驁不馴叛逆的眼神,洪武帝就如鯁在喉,真的要這種女人當兒媳婦嗎?
馬皇后和洪武帝相伴多年,一眼就看穿了丈夫的心事,勸道:「兒孫自有兒孫福,我們做長輩的管不了那麼多,該放手時需放手。我們都老了,不能陪着孩子們一輩子,將來四郎和燕王妃才能攜手一生呢。何況徐妙儀跑去了鳳陽,皇上又幾次召見魏國公下棋話家常,魏國公豈能猜不出皇上的意圖?倘若婚事有變,皇上如何面對忠臣良將呢……」
馬皇后一番循循勸導,使得洪武帝接受了現實。
毛驤捧着一罐子蜂蜜說道:「這是徐大小姐託付屬下捎到進宮的,說多謝帝後掛念,鄉下地方沒有好東西,這蜂蜜是她親手放養收割的,很新鮮香甜,送給帝後當佐餐之食。」
洪武帝別過臉去,「朕不要,扔掉!」
馬皇后則接過罐子,打開蓋子吻了吻,「真香,是油菜花蜜,聞着就仿佛置身金黃油菜花田裏,皇上不要啊,我要。」
熙熙攘攘的京城,北元世子買的里八刺四處閒逛,春末夏初,空氣里漂浮着如雪花般細軟的柳絮,一頭鑽進了他的鼻孔。
小八痛痛快快的打了個噴嚏,彌足之時,被眼前的洋貨鋪子所吸引,搖着川金摺扇走進店鋪,店小二殷勤相迎,熱情推薦各種海外的新奇玩意兒,西洋的蕾絲薄紗、東洋鋒利的倭刀、南洋的香料、北面俄羅斯國各種珠繡的毛料。
買的里八刺搖頭晃腦,不耐煩的說道:「都是些俗物,有沒有爺沒見過的?」
店小二眨巴眼說道:「有一座半人高的珊瑚,剛從南洋運來的,因沒配上合適的底座,所以還在地下庫房裏放着,公子要不要去看看?」
庫房狹小,只容買的里八刺一人下去,在陰冷的地下室里,店小二立刻收了討好的嘴臉,表情一肅,跪地說道:「世子殿下,您受苦了。」
小八臉上紈絝子弟輕佻的模樣也瞬間消失不見,冷冷道:「少廢話,打聽的如何了?」
店小二說道:「屬下派了面生的暗探偽裝貨郎去了鳳陽,那地方很偏僻,山路難行,走了一整天才到地方,果然如世子預料的,燕王和徐妙儀就住在龍興寺附近的村莊裏,以夫妻相稱。」
小八心中莫名一痛,問道:「他們……他們是假扮夫妻,還是已經……已經成了事實夫妻?」
店小二說道:「村莊看似平靜,但有喬裝和尚的錦衣衛監視,屬下不敢太過接近,更不敢進屋一探究竟。燕王在貨郎的攤子上買了一把梳子,一盒胭脂。旁邊有村婦打趣,說燕王體貼妻子,手裏有了余錢就花在妻子身上。」
小八沉默片刻,問道:「那徐妙儀呢?」
店小二說道:「一直沒見着徐大小姐,但是貨郎挑着擔子回縣城時,徐小姐提着兩罐子蜂蜜趕上
來,問貨郎收不收蜂蜜,做價幾何。貨郎用兩吊錢和一個網巾賣下了。那蜂蜜就在這裏。」
店小二指着兩個土陶罐子說道。
小八看着陶罐,雙目赤紅,好像噴着烈火,他緩緩走過去,手掌撫在蓋子上,猶豫片刻,打開了封蓋。
一股甜蜜的油菜花蜜味道沖鼻而來,可小八聞到蜂蜜香氣,莫名卻有些酸楚,他伸出食指勾了些蜂蜜,粘稠金黃的液體包裹在手指上,滴成一條細線。
他狠狠的含着食指吮了吮。眉頭緊蹙,不像吃了蜂蜜,倒像是喝了苦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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