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花胡同的百戶所顯得很是破敗,雖說有官不修衙的潛規則,可是這兒的建築比荒廢的城隍廟更加不堪,從前這裏本是歸五馬街那邊的百戶所監管,現在從五馬街那邊分割出來,所謂的百戶所,其實就是從前的總旗衙署而已。
一大清早,柳乘風興致勃勃地打馬到了這兒,可是這破敗的場景立即讓他的好心情煙消雲散,原以為這兒至少還能遮風避雨,可是現在看來,連這項最基本的功能都似乎有些勉強。
柳乘風的臉色沉了下去,京師里的百戶所,他都是見過的,雖然大多不起眼,可是佈置方面都不差什麼,偏偏自己這煙花胡同的百戶所卻是要多差就有多差。他負着手踱步進去,裏頭已經有不少校尉來點卯了,隨即有個文吏出來,竟是此前在千戶所中的王司吏,王司吏給柳乘風稽首作了個禮,恭恭敬敬地道:「大人。」
柳乘風板着臉,道:「你不在千戶所里管案牘的事,怎麼跑到咱們這兒來了?」
王司吏苦笑,道:「一朝天子一朝臣,從前劉千戶在的時候,還用得上小人,現如今新任千戶走馬上任,自然也會帶上他的心腹,學生早晚也會被踢出來的,索性請調到煙花胡同來了。」
柳乘風算是明白了,王司吏這傢伙後台倒了,巴結到自己的頭上來了。他心裏不由苦笑,自己這座廟已是簡陋到了極點,居然還能對王司吏這種人有吸引力,這姓王的也不知是怎麼想的。
王司吏道:「大人,人都已經到齊了,是不是開始訓話?」
柳乘風點點頭,道:「都叫到大堂去,我有話要吩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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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陋的大堂里,六十多個校尉列成四列,都是一副懶洋洋的樣子,只是勉強表現出一點兒對新任百戶的尊敬。這些校尉的前頭,分別站着老霍和總旗陳泓宇,這陳泓宇也是從五馬街那邊調撥過來的,年紀三十歲上下,雙眉濃如漆墨,虎目大口,虎背熊腰。不過這時他的臉色卻不太好看,五馬街那邊油水足,調撥到了這裏跟流放差不多,雖然是小旗的身份調到這裏做總旗,卻還是虧了,不止是他,就是下頭的這些校尉,哪個心裏沒有怨氣?所以見了這百戶大人,也沒多少巴結的興致,奪人錢財跟殺人父母一樣,若不是柳乘風被欽賜為百戶,千戶所沒有空額也得騰出一個空額出來給他,大家又何必遭這個罪?
京師十二衛的薪餉每年不過十五兩銀子,大多數時候付的還不是現銀,上頭剋扣一下,多半連十兩銀子都到不了手,沒有了油水,一家人喝西北風嗎?
柳乘風看着他們,雖然大家此前都曾照過面,不過今日算是正式認識了,柳乘風臉皮厚,對校尉們的幽怨視而不見,咳嗽一聲,道:「沒有規矩不成方圓,本大人今日到任,召集大家來就是要講明白規矩。咱們衛所所轄的總共三條街,煙花胡同就罷了,其餘兩條大多都是做文墨生意,那兒讀書人多,平素也無人滋事,咱們百戶所也不許有人去鬧事,誰鬧事或者訛詐店家,可別怪本大人不客氣。」
眾人聽了面面相覷,連那些做文墨生意的窮酸都不許去,這不是連最後一點油水也沒有了?雖說那裏多是字攤兒,也榨不出幾個錢,可是蚊子大小也是塊肉,這百戶是發了失心瘋?
陳泓宇頓時怒了,大喝道:「大人,卑下有話要說。」
柳乘風的目光落在陳泓宇的身上,笑吟吟的道:「怎麼?陳總旗有話要說?」
陳泓宇冷哼道:「自然是有話說,大人,這廳堂里的都是拖家帶口的弟兄,每個月沒有二三兩銀子連養家餬口都吃力,現在咱們跟在大人後頭做事,大家也肯為百戶大人盡忠,可是大人勒令大家不許勒索錢財,這又是什麼意思?咱們錦衣衛的薪餉是多少,大人是知道的,靠這點俸祿,誰家的日子能過得下去?沒有錢,這差又怎麼當?」
陳泓宇的話觸動了不少校尉的心事,自然引起他們的共鳴,於是不少人嚶嚶嗡嗡地抱怨起來:「大人,卑下還欠着幾十兩銀子的賭債,若是真要靠領薪俸過日子,只怕要準備賣祖屋了。」
「我一家十三口,都靠着我一人養活的,這日子往後可怎麼過?大家跟着百戶大人也不指望發財,只求能混個溫飽而已……」
柳乘風笑吟吟地聽着大家的抱怨,足足過了一炷香時間,才臉色一變,道:「都說完了嗎?你們說完了,那就我說了!」柳乘風冷若寒霜地道:「這是本大人立下的規矩,你們是天子親軍,這規矩既然已經立下,所有人都要遵守!」柳乘風冷笑一聲,繼續道:「誰要是犯一下本大人的規矩試試看,劉中夏就是你們的下場!」
滿個廳堂里都是鴉雀無聲,眾人再不敢七嘴八舌了,柳乘風這句話還是很有用的,畢竟這百戶來頭不小,不但和朝中有關係,便是南鎮府司里也有人護着他,千戶劉中夏都完了,要收拾他們,還不是掐死螞蟻一樣的容易?
陳泓宇這時候也不吭氣了,雖然心裏萬般的不服,卻不敢再反駁柳乘風一句。
柳乘風冷冷道:「王司吏……」
王司吏連忙站出來,道:「在。」
柳乘風道:「去,安排大家巡守、坐探,讓他們打起精神,好好地辦差事。」
王司吏連忙道:「是。」
眾人才一鬨而散,一干人出了這廳堂里,紛紛去籤押房裏接差事,那陳泓宇的邊上也聚集了不少人,大家現在不敢向柳乘風抱怨,可是陳泓宇畢竟是總旗,都來吐一下苦水,陳泓宇聽了眾人七嘴八舌,不禁怒道:「這些和我說了有什麼用?沒聽見百戶大人怎麼說嗎?都老實去辦差吧。」
籤押房裏的王司吏也笑吟吟地勸說,道:「新官上任三把火,咱們百戶大人和讀書人能說得上話,維護一下那些擺字攤、擺書畫的窮酸也是應當的,只是辛了大家,或許什麼時候百戶大人體恤,總會讓大家有口飯吃。」
有人冷笑道:「我倒是聽說百戶大人就是擺字攤出身的,這叫惺惺相惜,臭味相投……」
眾人頓然鬨笑起來。
老霍忍不住道:「都胡說什麼?柳百戶待人很好的,有什麼話,有膽子就和他當面說去。」
眾人才想起邊上有老霍在,都知道老霍是柳乘風身邊的人,就都不吱聲了。
王司吏也跟着道:「霍校尉說的不錯,好好辦差要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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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禁城裏。
一座幽暗的宮殿裏,幾個小太監分別坐在案牘上,將通政司遞來的奏疏紛紛整理起來,哪些是可以直接發回內閣的,哪些是要呈送御覽的都要釐清,一點都不容出差錯。
此時,上首的位置空無一人,可是在這下首,劉公公卻是抱着茶盞闔着眼兒在這兒養神。劉公公在這宮裏頭地位不低,雖說當今皇上倚重外臣,可是他好歹也算跺跺腳地皮能顫一顫的人物,更何況他又是秉筆太監跟前的紅人,這地位就更加了不得了。
宮裏的內侍都知道,昨天劉公公出去宣了旨意之後,臉色一直不太好看,所以也沒有人驚擾他,連說話走路都是躡手躡腳的,呼吸都不敢過份的粗重。
過了一會兒,有個內侍急匆匆地進來,到了劉公公跟前低聲耳語了幾句。
劉公公闔着的眼眸陡然張開,閃過一絲厲色。他揮了揮手,道:「都退下去……」
案牘後的內侍們聽了不敢怠慢,紛紛站起,如潮水一般悄無聲息地退出了殿。
劉公公慢悠悠地開口道:「煙花胡同?」
「沒錯,就是煙花胡同,打聽煙花胡同的,是個叫溫晨若的小妮子,和柳乘風是親戚,經的是公主殿下的手。」
劉公公的臉色更加陰沉,道:「怎麼連公主都摻和進來了?」
「那叫溫晨若的和公主一夥子人結了個什麼巾幗營,經常在一起瞎胡鬧的,皇后娘娘只有一子一女,都是百般寵溺,誰管得住?」
劉公公微微頜首點頭,眼眸中掠過一絲冷意,才將注意力轉到了柳乘風身上:「他要打聽煙花胡同做什麼?難道想虎口奪食?」
「公公,咱們東廠的油水有三成是從煙花胡同里來的,他一個小小的錦衣衛百戶有這膽子?是不是……」
劉公公冷笑一聲,道:「你說的也沒錯,他既然要打探,那就索性讓他打探清楚,讓他知道煙花胡同的水有多深,省得他沒頭沒腦地撞進來。煙花胡同的油水,莫說是他一個百戶,就是千戶、僉事也吃不下,雜家看他有沒有這個膽。還有,去跟陳讓說一聲,在衛所里好好地盯着那姓柳的,這人是個禍害,不過現在還不是動他的時候。」
「這事兒要不要和廠公打聲招呼?」
劉公公猶豫了一下,道:「雜家親自去說,你下去吧。」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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