毫尖沾飽了墨,武陽郡守府長史魏徵遲遲無法落筆。/www.yibigЕ.com/
他是個飽學之士,無論是長篇策論還是七言律詩,總是信手拈來,一揮而就。但今天的這篇文章顯然讓他才思枯澀。幾乎每一個字,每一句話,都要反覆斟酌,幾度將筆舉起,最終擺在面前的依舊是一張乾淨的白紙。
非常乾淨,乾淨得像他現在處理公務的這間斗室,窗口掛着白色的幔帳,地板被擦得一塵不染。魏徵喜歡乾淨,他學不會魏晉以來名士那種捫虱把酒,坦腹東床的灑脫,也不屑那樣做。他認為世間凡事都有章法、規律以及秩序需要遵循。玩弄秩序的人最終也會被秩序所玩弄。而現在,他所做的事情恰恰游離於秩序之外,朝廷那邊說不過去,同僚之間見不得光。甚至稍有疏漏,便會帶累得他徹底身敗名裂。
偏偏這事情他不得不做。無論對東主元寶藏,還是巨鹿澤群賊,他都是最好的人選。萬一在這條分化瓦解的計策奏效前,巨鹿澤已經被朝廷的兵馬攻破,寫給張金稱的這一封求和信不幸落入外人之手,武陽郡就得給朝廷一個說法。郡守大人當然不能承擔這個養賊自保的罪名,郡守府長史責無旁貸。萬一張金稱不滿意武陽開出的價格,想找個地方當面談,由郡守府長史出面,第一可以顯示武陽郡的的確確有議和的誠意,第二,以魏徵的沉穩與機變,恰恰能應付起張金稱的狡詐與冷酷。
但求無愧於心,上對得起郡守大人相待之恩,下對得起武陽百姓,我又何必在乎身外虛名!不知道第多少次將筆提起來,他卻很快又放下了。信很難寫,不僅僅難在心裏心外的癥結,還難在示好尺度的把握上。首先,到底該如何稱呼張金稱?就非常令人頭疼。稱其為「大王」吧?未滿顯得太媚,太沒骨氣。畢竟此人只是一個勢力稍大一點兒的賊頭兒,而武陽郡守元寶藏卻是堂堂四品封疆大吏!稱其為「張兄」吧?顯得太近,太假。假得讓魏徵自己直起雞皮疙瘩。即便是對武陽郡同僚,他都很少稱兄道弟,更何況是一個素昧平生的土匪流寇?可稱其為「壯士」呢,又過於生硬,過於怠慢,不容易拉近彼此之間的距離,更不利於雙方進一步的溝通。
斟酌了好幾個時辰,眼看着外面的天色都開始發黑了,魏徵終於決定,以「張公」二字來開頭。這個公不是封號,而是對於任何一個有名望,或者歲數大的長者都適用的稱呼。「張公金稱如晤」,如給老朋友寫信般,魏徵在一張潔白的「揚州紙」上寫下這個開頭。然後順着類似的親近之意寫下去,報上自己的名號,武陽郡守府長史魏徵,曾經目睹了巨鹿澤群雄一年多來每戰必勝的赫赫兵威,佩服至極。
「而兵凶戰危,世間並無百勝之將!」接下來,魏徵開始講述戰火對雙方的影響。很多英雄豪傑長眠於地下,清河、武陽、襄國、武安四郡的百姓也連年得不到休養。開了春,距離城池稍遠的地方便沒人敢耕作。到了入秋該收穫的時候,打上來的糧食又落不到百姓手裏幾顆。官府要加倍徵集以便養兵備戰,綠林豪傑也需要徵收糧食滿足弟兄們的口腹之需。長此以往,官府和綠林將都收不上糧食,百姓們的日子也會過得越來越差。
「前歲張公兵臨館陶,開倉濟貧,百姓至今仍受餘澤……」第三部分,魏徵開始總結張家軍為數不多的善舉,儘量把張金稱擺放在一個讓他自己看了後都不好意思往下「出溜」的道德高點上。(注1)魏徵信誓旦旦地表示,這並非什麼違心之言,作為土生土長的館陶人,他也有親戚在張家軍那次放糧行動中受惠。如果沒有張家軍,很多貧苦百姓也許根本過不了那個難熬的嚴冬。
並且,作為館陶人的魏徵不得不補充一句,他認為館陶縣令林德恩絕對該殺。對貪官污吏,他也恨之入骨。但人微言輕,無法讓朝廷下決心剷除這種城狐社鼠。所以巨鹿澤群雄殺官逐吏的行為,不能完全算錯。
「魏某有聞,張公麾下宿將程名振,曾為館陶縣兵曹……」一邊苦笑着,魏徵一邊將真正的用意隱藏於筆端。他坦誠地告訴張金稱,程名振被抓一事,純屬冤案。郡守大人後來聽聞此事,亦扼腕長嘆。認為是館陶縣令林德恩逼良為盜,而非程名振存心造反。如果當日程名振沒有被逼反的話,憑他的才華和能力,假以時日,郡丞之位唾手可得。即便程名振看不上地方的官職,有心謀取更大的發展,憑着他加入巨鹿澤後展所現出來的謀略水準和勇氣,封侯拜將,這輩子亦不是完全沒有可能。
當然,同樣遺憾也適合於張金稱,如果不是地方官員橫徵暴斂,逼迫過甚,想必張大當家此時也在自己的小院中整治器具,籌備春耕,而不是在巨鹿澤中磨刀霍霍。
這都造化弄人,令大夥都走上了不願意走的路,並且無法回頭。魏徵理解張金稱的苦衷,也希望張金稱為黎民百姓計,不要繼續進入武陽郡劫掠。作為郡守府長史,魏徵願意於自己職權範圍內,盡最大的努力去籌集一批糧食、銅錢和絹布,答謝巨鹿澤的善意。具體數額甚至可以參照綠林慣例,魏徵在信中強調,自己知道綠林有綠林的規矩,也知道個別地方已經開了類似的先河。作為程名振的同鄉,自己不讓張大當家為難,也不想看着上司每天憂心忡忡,所以主動替雙方應承下這件事,希望張公金稱酌情考慮。
如果張金稱執意要將武陽郡毀於兵火,作為郡守府長史,魏徵勢必領着各郡的兵勇,戰到最後一人。那樣,雙方的損失都會很大,結果絕非張金稱願意看到,魏徵同樣也不願意看到。唯一樂於看到此事的,恐怕會是那些心懷叵測的小人。當武陽郡和巨鹿澤戰得兩敗俱傷時,他們衝上來,剛好坐收漁人之利。
這樣寫,看起來不算太卑微,也不顯得太強硬。魏徵向紙上吹了口氣,又嘆息着從頭到尾讀了一遍。認定了自己想表達的意思和隱藏起來的意思都寫進去了,才再度提起筆,於信尾端端正正地寫下自己的名字而不是官職。館陶故人魏徵!
他只代表他自己,不代表郡守元寶藏,也不代表武陽郡。雖然任何人見到此信後都知道,沒有武陽郡上下齊心協力,根本不可能將那麼大一筆糧草輜重運過漳水。但參照大隋官場看不見的規則,是非將由魏徵一力承當,與郡守元寶藏無關,與其他武陽郡同僚更無瓜葛。
這也算盡分內之責了吧!苦笑了一下,魏徵將信慢慢放在嘴邊慢慢吹乾,同時再度檢視信中的內容。館陶縣放糧、經城放糧、伯仁縣給百姓分發麥種,還有最近的黎陽開倉賑濟,一一數下去,他發現自己提到的張家軍善舉好像太多了些。但這樣令他心裏又多少舒服了一點兒,屈身事賊,找一個能偶爾為百姓做些好事的賊,逼着他做更多的好事,總比找一個十惡不赦的賊為虎作倀強!
可後人會怎麼看呢?魏徵繼續苦笑。那終究是一個污點,就像素上染了墨汁一樣,怎麼洗都不會再恢復原來的潔白。換做數年前的他,絕對不會如此自污其名。他當時滿腹詩書,心中豪情萬丈。寧折不彎,雖千萬人吾往矣!無論碰到多少挫折,都乾乾淨淨的,如身上的布袍一樣乾淨。
「做都做了,我又何必計較這麼多!」他用力支撐着站起身,衝着窗外烏雲冷笑,「只要最後能將這伙賊人徹底剷除,魏某又何必計較個人得失榮辱?」
沒有人回應他,窗外只有閃電,照亮他寂寞的雙眼。剷除了巨鹿澤又怎麼樣呢?張金稱和程名振死了,還會有王金稱、楚名振揭竿而起。大隋朝已經病入膏肓了,救得了一時,救不了一世。
大廈將傾,無木可支。而他們這些人連爛椽子、碎瓦片都算不上,只能算是瓦縫間叢生的雜草,自以為站得高,看得遠,其實不過是貪戀着天空中那一點兒陽光,一點兒希望……
「轟隆隆!」一記驚雷從天而降,掠過對面的屋檐,將瓦上的雜草擊得粉身碎骨。
死老天,最後一點希望都被雷劈了!魏抬起頭,呵呵傻笑。就在此時,門口匆匆跑來幾名僕役,點頭哈腰地問道:「大人剛才喊我們了?小的們有什麼可以效勞的,大人能否再明示一次?」
「沒……」魏徵慌亂的掩飾,隨後迅速改變主意,「你們幾個幫我將管賬本的湯祖望叫來,我這裏有些話要問他?立刻就去,別耽擱!」
注1:出溜,河北方言,向下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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