儘管濠鏡有通曉葡萄牙語的通事,而各家豪商也有通曉葡萄牙語的管事,但那是別人的人,而汪孚林根本不會考慮黃天仁這種有奶就是娘的幫凶作為居中聯繫的翻譯,所以,他果斷決定自己培養。
畢竟,根據從前聽到的某種說法,在一個陌生語境中,如果不考慮到讀寫,學習能力強的人能夠在三個月內初步交流,一年內能夠應付大部分交流場合,至於讀寫則需要深入培養。所以,他深知天主教耶穌會致力於在中國傳教,既希望天主教本土化,也希望本土人能夠接受外來的東西,據此他認為,賈耐勞一定會答應這件絕對是合則兩利的事。
當然,他故意不用佛郎機三個字,而是使用葡萄牙,也同樣是想看看,賈耐勞對派來的這位弗朗西斯神父究竟有多少信任。在他當初給賈耐勞灌輸了那麼多譯名的情況下,那位澳門主教就算藏着捂着不告訴別人,至少也會告訴信得過的心腹。
果然,弗朗西斯神父的反應非常快。他沒有任何不理解,直接把之前一直在悄悄端詳,愛不釋手的茶盞往旁邊的小几上一放,隨即霍然站起身來,鄭重其事喜在胸前畫了個十字:「願天主賜福於你。汪大人,你說的這件事,我不用徵求主教閣下的意見,就能夠立刻答覆。聖保祿修院很願意接收汪大人推薦的學生,而且,我們希望這些學生能夠和我們的傳教士成為朋友,由他們來教授我們的傳教士你們的語言。」
「既然如此,看來這是一件互惠互利的事情了,那就這麼定了。」汪孚林笑吟吟點了點頭,心想回頭就去濂溪書院拜託王畿,商量一下這委培生的人選問題。雖說他不能確定王畿一定會支持自己。但對於信息掌握量比當前人高不止一個數量級的他來說,要說服王畿的可能性還是很大的。而有這樣一位龍溪先生親自背書,那麼他再挑選起人來。阻力就會少很多。
而弗朗西斯神父大約是把汪孚林剛剛提出的這件事當成了天大的善意,原本還打算兜圈子再提出此行真正來意的他。這時候立刻直截了當地說道:「尊敬的汪大人,作為神職人員,對於澳門的交易問題,主教閣下當然任由您這位官員做主,但他希望能夠保證在澳門葡萄牙人的安全。據主教閣下得到的消息,那個曾經劫掠來往船隻,在廣東沿海殺人無數的林道乾,他又回來了。還有打敗過他的林阿鳳。現在也仍舊在粵閩沿海活動!」
呂光午和鄭明先帶來了這個消息,那個自稱秀珠的少女也帶來了這個消息,如今就連葡萄牙人也一再強調了這個消息,就算汪孚林之前對小北戲稱自己沒打算多管閒事,越過地方官去考慮如何抓到林道乾這個問題,此時此刻他卻不得不把這件事納入考慮範圍。但他更清楚的是,在兩廣總督凌雲翼已經佈置好了對羅旁山起事瑤民的清剿部署時,指望廣東總兵府分出人手來很不現實,因為稍有不慎就要面對兩面作戰的危險。
弗朗西斯神父見汪孚林面色如常,他還以為汪孚林不知道二林的威名。便有意多解說了一番,字裏行間,不外乎是把兩人形容成了殺人越貨無惡不作的海盜頭子。然而。讓他失望的是,汪孚林依舊維持着不咸不淡的臉色,而且還輕飄飄地反問道:「那賈主教對此的建議是?」
「主教閣下說,如果官府需要,他願意說動澳門的葡萄牙人再次出戰。」
汪孚林記得自己在兩廣總督府查閱文書時看到,之前葡萄牙人出戰平定叛亂的潮州柘林水兵,最終朝廷免去了葡萄牙人一年的稅金,而葡萄牙人對此還不大滿意。由此可見,借兵這種事的代價。說起來明軍鬧餉已經成了司空見慣的事。別說廣東這種天高皇帝遠的地方,就連南京都出過這種事。只不過上一次柘林水兵鬧餉不成便乾脆引海盜入寇,自己也跟着叛亂。着實把事情鬧大了。不過,堂堂朝廷成天欠官員俸祿,欠將兵餉銀,這都叫什麼事!
「請你回去轉告賈主教,且不說這些海盜的消息是否屬實。我大明自有兵馬萬千,官府有足夠殲滅他的力量,讓他不用操心。」
對於明軍的戰力,濠鏡的葡萄牙人一向是兩極分化,各有不同的看法。
有人認為上次鎮壓數百名潮州付柘林水軍,明軍也打得有些吃力,還需要他們在海上作為牽制力量,說明這個大國也只是面上光鮮。更何況,之前葡萄牙人幾次大敗,不過都是敗在那些小船之手,明朝這偌大的國家連大船都造不出來。可是以賈耐勞為代表的一部分人卻認為,海戰固然是葡萄牙人佔優,但明朝幅員遼闊,實力雄厚,那些倭寇的失敗就是前車之鑑,一旦開戰,登陸那就是死,而你在海上根本就困不死這麼個大國。既然明朝已經打開了口子,他們可以順利買到那些來自中國的瓷器,能夠進行貿易,那與其繼續消耗力量,不如維持原狀,逐漸蠶食。
後一種看法如今佔據上風,所以弗朗西斯這一次來,實則是通過教會的名義為兩邊牽線搭橋,讓葡萄牙人通過出兵出力,來獲得貿易上的優待,畢竟,這是曾經有先例的,看起來汪孚林這個明朝的官員對葡萄牙人也並沒有太大的偏見。然而,這個提議竟然被拒絕了,這讓他有些懊惱。
這時候,還是一直都很有陪客自覺,始終不發一言的蔡師爺看出汪孚林的態度非常堅決,想到來時顧敬的囑咐,他立刻幫腔道:「汪爺說得對,區區海盜而已,我朝自有平定之力,不勞你們出手了。」
弗朗西斯有些失望,只能退而求其次,希望能夠達成此次前來的另一個目的:「那麼,汪大人能否容許我在廣州城再呆幾天?我一直都很仰慕****上國的繁榮和富有,更是聽很多商人說過廣州城的壯麗。所以……」
「很抱歉,弗朗西斯神父。」汪孚林笑了笑,說出口的卻仍然是拒絕。「能夠讓你通過蓮花莖關閘,是因為濠鏡。也就是澳門剛剛發生過惡性案件,所以你到香山縣衙求見顧縣令,而顧縣令讓蔡師爺帶你到廣州城來,我也見了你。但是,你沒有我國的戶籍,不是我國的國民,所以不能夠在廣州城中繼續停留。當然,我會奏報兩廣總督凌制台。儘快推行一種便捷的夷人簽證路引制度,也許不久的將來,只要是在濠鏡奉公守法的葡萄牙人,都能夠通過保商的擔保,十人以上組團進入廣州,在導遊以及特定人士的陪同下,就能夠在廣州城的土地上盡情旅遊了。」
簽證路引?保商擔保?十人組團?導遊?這都是什麼東西?
也就是陳炳昌跟着汪孚林時間長了,蔡師爺托顧敬的福,大概能夠明白其中的含義,弗朗西斯神父那是真的有聽沒有懂。然而。汪孚林雖然拒絕了自己,卻願意為葡萄牙人進入廣州開一點口子,他還是聽明白了。又試探了一番。發現不可能扭轉汪孚林的心意,這位同樣來自耶穌會的神父只能怏怏告辭,而汪孚林先讓陳炳昌把人帶了出去,這才對一道來的蔡師爺面授機宜。
「你回去之後,對顧縣令說,請他擬一個條陳,令議事局對濠鏡的葡萄牙人按照居住年限,交易誠信程度,無犯罪記錄等等進行分門別類管理。每年。給予其中奉公守法的葡萄牙人一定的名額,讓他們可以出蓮花莖關閘進入廣州。停留三天到五天不等的時間。當然,不許單獨活動。逾期滯留的話,日後就驅逐出境,永不許踏入我國……」
汪孚林把後世對外國人的簽證制度改頭換面用最嚴格的條款給介紹了一遍,蔡師爺則是在最初的不明所以之後立刻連連點頭,心中哪裏還不明白是怎麼一回事?人家這位廣東巡按御史上頭有人支持,這種事就算當然可以自己提出來,可卻偏偏拐了個彎授意自家東主,可不就是給顧敬露臉的機會嗎?當然,蔡師爺也知道機遇的同時也伴隨着風險,可顧敬的態度已經很明顯了,反正這一任縣令之後很可能會被轉成沒前途的佐貳官,何妨一搏?
「汪爺放心,學生回去之後一定告知東翁,東翁必定不負所托!」
「另外,讓你家縣令行文一份給廣州龐知府,把那個弗朗西斯神父來廣州的事由交待一下,現在要上的這個條陳也賞給龐知府徵求一下意見。他別忘了,龐知府才是直屬上司,凡事不越過龐知府,早請示晚匯報,這樣龐知府才會替他擋一擋布政司的壓力,否則光是我說他的好話有什麼用?要表現也要不能丟掉上司,否則光是七品和四品之間的品級差距,要挑他的錯處還不容易?」
「是是是。」蔡師爺登時滿頭大汗,暗想自己這個師爺就應該幫東主把好這種關,結果卻反倒讓汪孚林給提醒了,說出去他這個師爺臉往哪裏擱?等到汪孚林又囑咐了一些別的,他告辭出來的時候,後背心已經完全濕了。一來天氣太熱,二來他駭然發現,這位年輕巡按根本就不像官場雛鳥,對於縣衙的很多門道上竟是比他這個積年師爺還要門清。要是人家和顧敬調換一下,估計連師爺都不用請,就能把下頭收拾得服服帖帖!
之前在察院碰了個硬釘子,如廣州龐知府和南海縣令趙海濤這樣基本上不吭聲的官員固然暗自輕鬆,當時針鋒相對的其他人就沒那麼好運氣了。其中布政司的左右布政使張廷芳和陳有傑也不知道往內閣三輔張四維那裏送了多少封信,但真要說對汪孚林有多忌憚,那也談不上。
他們畢竟是一省之主,哪怕大大得罪了汪孚林,可大明立國兩百多年了,有多少巡按御史能把布政使這樣的高官給整得倒台?反倒是巡按御史得罪了地方大員,到最後灰溜溜的很不少。所以,這兩位不但自覺穩若泰山,還有餘力暗地裏倒騰點別的。
提學大宗師周康則自忖自己走的是投首輔大人所好的路子,哪怕上次打嘴仗輸得夠嗆,倒也不認為汪孚林能拿自己如何。可是,市舶司的蔡提舉,這位一路熬資格熬到市舶司主官,卻發現很可能前途渺茫的老官油子就自知如今是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了。自從汪孚林變戲法似的拿出朝中回文,把其他人的嘴全都堵上了開始,他就開始恐慌自己要像攔路的障礙一樣被搬開靠邊站,故而拼命從布政司打探消息。
以他現在這狀況,除了和汪孚林不對付的布政司,他也想不出誰還會給他送消息。好在錢送出去,絡繹不絕的消息也送了過來。
比如說,察院的汪孚林又派人去了肇慶府的兩廣總督府,據說是什麼非常好的消息。
比如說,海道副使周叢文之前被兩廣總督凌雲翼絆住沒來之後,因為朝中的反應而保持了沉默。
比如說,新安縣有漁民在海上失蹤,兩具屍體過了好幾日才飄回來,船卻沒了,身上顯然是刀傷,還有兩人至今失蹤。據說潮州府巨盜林道乾林阿鳳等又有潛回來的跡象,很可能便是這些海盜所為。
這樣零零碎碎的消息很多,蔡提舉也不知道揪掉了多少頭髮,一時半會卻找不到可以把自己從泥潭中拉出來的希望。而因為上一次在察院時,市舶司副提舉楊德和濠鏡巡檢司副巡檢吳有望直接被汪孚林點了名,副提舉楊德因為品級超過七品,還有幸上了傳說中的彈劾奏疏,就連吳有望這個從九品的小官也附帶提了一筆。
為此,吳有望的家人病急亂投醫直接求到了他這裏,送了一份非常豐厚的禮物。蔡提舉倒想收,可他和吳有望打過兩次交道,深知這種傢伙能混個官當完全是上頭瞎了眼,其妻兒更是滾刀肉。他要是袖手不理,回頭一定會被張揚得滿城風雨。
所以,此時此刻,他哪怕再不耐煩,還不得不安撫吳有望的婆娘和兒子。可眼見兩人相當的不識好歹,胡攪蠻纏硬是希望他出面說話,他突然心中一動,想到了一個絕妙的主意。
事到如今,說不得自己這個位子就保不住了,既然如此,不如借着其中一個消息,還有這一對母子,先報了一箭之仇再說?
對,這主意好!
想到這裏,蔡提舉便笑容可掬地對吳有望的婆娘和兒子說:「弟妹,賢侄,你們的苦楚我知道,只可惜現如今這位汪巡按相當的強硬,我之前也不是沒有抗爭過,可在他手裏卻鬧了個灰頭土臉,就連這位子也快保不住了。我實話實說,我有個主意,但我沒那門路……」
他隨口把新安那件事給說出來,又將那裏形容得海盜出沒非常危險,暗示這一對母子,如果汪孚林去查,說不定他們能夠報一箭之仇。但這得兩廣總督凌雲翼發話,他是沒那本事影響那等大人物的。
等到母子二人若有所得地離去,他便立刻找來了自己帶到任上的小舅子,幾乎是貼着其耳朵根說出了那個主意。他本以為小舅子說不定會膽小不肯干,卻沒想到那遊手好閒的小子一拍巴掌道:「姐夫,你這次終於開竅了。當官嘛,靠的就是心狠手辣!我這就讓人給那對母子出主意,讓他們去走那周提學的門路。這位提學大宗師肯定想汪孚林別在眼前礙事,只要說動凌制台那位貪財的首席幕僚,何愁事情不成?」
蔡提舉登時眉開眼笑。只要沒了汪孚林這礙事的,說不定屆時火中取栗,他的位子能保住,至不濟掉一級去當副職,還能去濠鏡主持丈抽戴罪立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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