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氏和兒子分開這麼久,幾乎沒有一日不想念的,此刻終於相見,拉着裴長青道離情,話一句接着一句,一直說個沒完。裴長青起先還一一應,到了後來便有些走心,時不時地瞥一眼邊上一語不發的梅錦。萬氏落在眼裏,終於醒悟過來,拍了拍自己額,笑眯眯道:「看娘,老糊塗了,只顧自己說個痛快,你們小兩口分開這麼久,還沒好好說過話呢!」一邊說,一邊半拉半推地將梅錦帶着往屋子方向送去,裴長青跟了上來,萬氏笑眯眯道:「長青,你不在的這一年多里,家裏可全虧了你媳婦兒,里里外外都照顧着,對娘又孝順,鄰居里哪個提起她不是翹大拇指的,都說娘是個福氣人!」
裴長青應着,跟到了房門口,見梅錦進去,自己也要進時,萬氏忽然扯了扯他衣角,朝他丟了個眼色。裴長青見她似乎還有話要跟自己說,便掉頭隨她來到邊上一個廊角里,停了下來。
萬氏看了眼左右,見梅錦沒出來,湊到兒子耳邊,低聲道:「長青,方才那些話是說給你媳婦聽的。娘悄悄跟你說一句,你媳婦看着和和氣氣的,娘瞧她就是個不好說話的。你不在家時,有些話娘都不敢擱她跟前說,就怕被她一句話說出來給噎死。你們成婚快兩年,起頭根本沒圓房,中間又鬧出這樣的事,趁如今好容易又在一起了,晚上該怎麼做,不用娘教你吧?我跟你說,女人啊都這樣,她要還不是你的人,這心就不可能真向着你……」
萬氏把聲音壓得更低:「娘早就看出來了,你就一直被她壓住一頭。從前也就算了,如今你也當官了,出騎馬入坐轎,手底下帶兵,那麼多人見了你還恭恭敬敬喊一聲大人,你趁這機會,要在她跟前好好把威風立一立,免得往後她還一直不把你當回事,懂了沒?」
裴長青哎了聲,道知道了,推萬氏走。萬氏又叮囑幾句,這才走了。
裴長青回到門口,進去,轉身關上門。
外面天已經有些黑了,屋裏更暗,梅錦掌了燈,將燈放到桌上。
裴長青朝她慢慢走了過去,望着她,眼睛裏反映了兩點燈苗火光,眼神顯得略有些不自然。
「錦娘,一年多沒見,你比原來更好看了!」他忽地低聲道了一句,隨即轉身來到衣櫃旁,打開門,從裏頭拿來一個匣子,放到梅錦面前,道:「你打開。」說完,用期待的目光看着她。
梅錦打開。見匣子裏有兩對絞絲金手鐲,兩對金丁香,還有幾支金釵。
「都是送給你的!你戴戴看!喜不喜歡?」裴長青轉身要幫她去拿鏡子照。
「不必了。」梅錦對他笑了笑,「長青,你坐下吧,我有話問你。」
裴長青見她似乎對這些首飾不感興趣,眼睛裏露出一絲失望之色,慢慢坐了下來。
「宋領隊來馬平的時候,說你剿山賊受了重傷,你是在騙我,是不是?」
裴長青清了清嗓子,眼睛盯着桌上燭火,低聲道:「也不是全不對……當時我是受了點傷……」
梅錦神色微微轉冷,聲音也涼了下來。
「長青,你有事情瞞我。你知道你要是說實話,我是不會來這裏的,是不是?」
裴長青道:「算是吧……」他躊躇了下,仿佛終於下定決心,抬眼望着梅錦道,「我還是實話跟你說吧,我就是怕你不來,所以才讓他把我傷情說的重些。我想你能過來,往後我們一家聚在一起。要是再晚,道路恐怕不通。蜀王……蜀王可能很快就要起事了……」
梅錦眼皮子跳了一跳,呼吸也滯住,沉默了片刻,望着對面正看着自己的裴長青,緩緩道:「其實我在路上的時候,就已經聽到有人在傳了,人心惶惶。長青,聽我一句,不要當這個都尉了,趁現在還能回頭,和我一起回去。我去求一下李大人……」
裴長青臉龐倏然漲紅,突然打斷了她的話。
「你再去求李大人,讓他赦了我的潛逃之罪,然後再把我送回去繼續服刑?錦娘——」他驀然嘎聲,神情也激動了起來。
「你以為我當初為什麼又要犯事逃走?那裏的差吏簡直不把我們當人!我的一個同伴明明生病快暈倒了,他們還逼他幹活,罵他偷懶,拿鞭子抽他,我看不過眼說了一句,他們就拿鞭子抽我,我……」他打住了,開始大口大口地喘氣。
梅錦望着他,神色漸漸緩下來,道:「世道原本就是這樣,即便一千年後,再光明的制度之下,也會有陰暗角落的存在,沒有絕對的公平。長青,我們不說過去了,只說現在。蜀王府要起事,我知道你是想跟着賭一把。但是長青,這賭注太大了,贏面卻很小,萬一輸了,就是死路一條。聽我的勸,懸崖勒馬,跟我回去吧!」
「我既然已經逃出來,就不會回去的!」裴長青搖了搖頭,「我今天這裏的一切,都是我拿命和血汗換過來,叫我走就走?」
「錦娘,在我砍斷鐵索跳下江逃走的那一刻,我就發誓,我裴長青不會一輩子都這樣落魄,每次出事,都要你替我去求人!錦娘,我是個男人,你知道你每次去求人時,我是什麼感覺嗎?我恨自己沒用!我恨這世道不公平!李東林那些人,他們哪裏比我強了?只不過命比我好,投胎時投了個好人家,就可以一世富貴!我卻沒有!我只能靠我自己!現在老天爺把這個機會送到了我面前,我是不會放棄的。我投奔的那個典軍很器重我,看好我日後必能成大器!他就要升司馬,等他升司馬,他就會提拔我做典軍!我的手下對我也很服氣,沒有不聽從我號令的!錦娘,我求你了,不要阻攔我,留下來陪我一起,等我有一天真正出人頭地,我會讓你跟着我享福,再也不用去看別人臉色了!」
裴長青越說越激動,帶着邊上那盞燭火跟着他的說話動作晃了起來,連同他背光一半側臉里的那片陰影,也一起在晃。
梅錦定定地望着他仿佛微微晃動着的臉龐輪廓,就在某一個瞬點,忽然有所頓悟。
今天第一眼看到他時,她就覺得他仿佛有點陌生了,只是當時不知道哪裏不對。
現在她知道了。
她面前的裴長青,臉龐上再也找不到她在新婚之夜第一次見到他時看到的那種尚未脫盡的少年稚氣。
那時候,或許就是他面上帶着的那點少年純淨稚氣,讓她對他生出了一絲本能般的好感,產生一種想要保護他的錯覺,還可以用寬容之心看待他做出的新婚夜拋下自己去救白仙童的舉動,以及之後他一次次所犯的無心之過。
而現在的他,完全是個成年人了,眼睛裏閃動着對前程的強烈渴望和決心。
燭火搖曳光里,梅錦神色漸漸轉為冷淡,道:「長青,我對做人上人沒興趣。你以為跟着蜀王就會有好結果嗎?」
裴長青從桌邊站起來,在屋裏來回走了幾步,道:「我知道蜀王府聲望不佳。但典軍大人說,世子聽他的勸,已經在整頓了,去年開始就做了不少利民之事,以後會更加好的!且我自己做我自己,行的正坐的端,不做魚肉百姓的壞事,對得起自己良心就可以了!」
梅錦沉默片刻,道:「長青,人各有志,你既然清楚自己想要的是什麼,也堅持自己的決定,我多說也無用。我這次過來,原本以為你真的受了重傷。既然你沒事,現在過得也不錯,我也沒必要留下了。明天我便回去。」
裴長青呆了一呆,隨後咬牙:「我若不讓你走呢?「
梅錦淡淡道:「長青,我人已經在這裏了,你真不讓我走,我也不可能尋死覓活。但你覺着,這樣有意思嗎?」
裴長青盯着她,呼吸聲越來越粗濁,忽然吼道:「是,我知道我沒用!但我以前對你怎麼樣,你心裏清楚!你說不和我同床,我就一直忍着!你搖頭的事,我也不去做!你一直就是這樣,自己認定什麼,就覺得一定是對的。但我是你丈夫!現在你就不能聽我一次嗎?你說回去是什麼意思?要和我斷絕夫妻關係嗎?好,好,那我就先和你做了真正夫妻,我看你還能怎麼辦!」
他說着,朝梅錦走了過來,抬手抓住了梅錦的兩邊胳膊。
他手勁很大,五指幾乎緊緊嵌進了她肉里,十分疼。
梅錦盯着他,冷冷道:「長青,你認識我也不是一天兩天,你覺得我是那種被睡了就會死心塌地的女人嗎?現在我們還是夫妻,你真要,用不着這樣,我自己就可以給你。但我告訴你,今晚你睡了我,非但不能留下我,只會讓我們的關係越來越遠,變的甚至連陌生人都不如!」
裴長青僵住了,死死盯着她依然平靜的那張臉,呼吸越來越重,手背青筋一根根地暴起,忽然猛地甩開她胳膊,揮手將桌上那個金飾盒子掃到了地上,稀里嘩啦聲中,掉頭打開房門快步去了。
梅錦被他推的打了個趔趄,撞到了身後桌子,才沒摔倒在地,抬起頭,見萬氏進來了。
萬氏方才其實並沒走遠,貓在房門附近聽房裏的動靜,只覺越來越不對,兩人最後仿佛還吵了起來,正心裏嘀咕着,忽然聽到房內嘩啦一聲,又見門被打開,自己兒子怒氣沖沖地跨了出來大步離去,叫也叫不住,急忙進到屋裏,見梅錦一隻手扶着桌子站在那裏,地上掉了個首飾匣,滾了滿地的金手鐲金釵,頓腳道:「這是怎麼了?好好的怎麼吵起來了?還把首飾撒了一地?這些都是長青送你的?」
梅錦慢慢坐了回去,手肘擱桌上撐住額頭,閉了閉眼:「你收好放起來吧,歸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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