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東庭在幼年時,西南多地曾遭遇大水,水過之後,瘟疫泛濫,當時他的父親雖也全力撲救,但每天依然不斷有人病死,直到半年後,天氣轉為嚴寒,那場瘟疫才漸漸消退。過後統計,當時昆州死亡人口兩千有餘,至於別的地方,病死人數更是觸目驚心。
除了李東林外,他原本還有一個妹妹的。那個幼妹就是死於當年那場瘟疫。
正是因為這段經歷,令他對濮寨的疫情分外重視。雖然那日因有別事先行返回龍城了,但每日都有濮子寨的消息自林知縣處至他案前,得知自那個梅氏着手治控後,疫情便未再蔓延,病患的情況也逐漸好轉,這才有些放心下來。轉眼七八天過去了,派出去找李東林的人數日前傳來消息,說二爺似乎在馬平縣露了下臉,但很快就又不見了人影。李東庭將手邊其餘事處理完,趁着盤雲土司苗家人還未抵達的這幾天抽得出空,動身親自再次去往濮寨。為節省路上時間,他只帶了兩個隨從兼程趕路,快馬經過一個晝夜,今日早間便抵達了濮寨。稍作休息後,隨意走了幾處地方,見寨中面目比之上次所見煥然一新,屋前院後,無不整飭的乾乾淨淨,道路灑了生石灰。隨後又來到集中病人醫治的倉房前,他待進去,他府上的一個醫士卻十分為難,誠惶誠恐地道:「大人,梅氏再三說,這病會通過呼吸唾沫傳揚,若手有碰觸,不洗乾淨,也有可能染病,故這裏頭不好隨意進出人。大人身體貴重,小人斗膽懇請大人在此停步。」
李東庭停了下來,問了些情況,得知已有小半人痊癒相繼離開,這兩日新發病被送進去的也日益減少,點了點頭,看了眼裏面,問道:「梅氏可在裏頭?」
醫士道:「一個時辰前,她說去寨口給個女娃看病,還沒回。」
李東庭沉吟了下,問清所在,叫酋長和隨從不必同行,自己轉身獨自往寨口去。
他今日過來,除了巡視疫病撲救情況外,另還有件私事想找梅錦說。
盤雲土司父女不日便到,李東林卻遲遲找不到人,李府君十分焦急,昨日在他面前又提了一回,詢問是否因了東林另有中意之人的緣故,這才不願結這門親。
李東庭當時隱瞞了下來,推說不知。
他確實不大想讓自己母親知道弟弟掛心於馬平縣梅氏的事。
雖然他與這梅氏總共也只見過三次面,但憑了這婦人給他的直覺,這事十有八九隻是自己弟弟剃頭擔子一頭熱起來的。
不知道為什麼,這個梅氏雖然年紀不大,身份也低,但李東庭內心對她卻生出了一絲即便面對男人也少有的罕見的敬重,為免自己母親知道後會對她生出什麼誤會,所以當時不假思索地便遮瞞了下來。過後他疑心東林是否聽到了梅氏這會兒就在濮寨里的消息,是以又跟她而來,恐他做事不計分寸,所以方才也不要別人跟隨,自己找過去,想尋她試探一下。倘若這兩日東林確實來了這裏,又對她有所打擾,他或許是該考慮要出手制止自己這個弟弟的荒唐舉動了。
……
李東庭循着路來到了通往寨口的那條闊溪邊,向路過的一個寨民問了方向,正要過石墩到對岸,忽然留意到不遠處那座磨坊門口的地上放了個箱,再看一眼,認出是梅氏時常隨身攜帶的那隻,腳步略作停頓,便朝磨坊走了過去。到了半開着的門口,往裏看了一眼,角落光線雖有些暗,但仍一眼便看到她正蜷着腿坐在一隻小凳子上,背靠着牆角,頭微微歪着,閉着眼睛竟似睡了過去。
李東庭十分意外。愣了一下,隨即明白了過來。
倉房那邊病人眾多,雖然已經有人在旁幫着,但連續多日的忙碌,想必令她十分疲倦。只是略有些不解,為何她會坐在這個破舊的磨坊里睡去。
她睡得似乎很沉,身子蜷在牆角,眼下微微泛出一圈陰影,倦容明顯。李東庭注視了她一會兒,有些不忍叫醒,站在門口躊躇了下,最後決定到邊上暫時避一下,順道也替她守着,等她醒了再說,便伸手將門輕輕帶了過來,要關上時,眼風掃到磨坊中間的磨盤,手一頓。
一條在本地並不算罕見的俗稱為「佛指甲」的五步蛇正沿着磨盤中間的凹槽遊了出來,又順着磨盤邊緣下了地。蛇信仿佛探到了來自人身上的熱氣,慢慢地朝她遊了過去,而她渾然未覺,依然沉沉睡着。
李東庭立刻朝她走去,在那條五步蛇快要游到她腳邊的時候,俯身下去一把捏住七寸抄了起來。
她似乎有所覺察,微微動了動身子,一雙秀氣的眉也隨之蹙了蹙。李東庭見她睫毛微顫,似乎快要睜開眼睛,整個人突地竟緊張了起來,心也隨之跳了一下,不知為何,竟然有些不想讓她看到自己就在這裏,忙轉身往外去,到了門口,卻瞥見一個與自己弟弟年齡相仿的漢人少年正朝磨坊快步跑來,口中喊着「錦娘,錦娘,你在裏頭嗎?」
李東庭的腳步再次一個停頓。
他此前沒見過裴長青,但出於直覺,以及這少年呼喚她名字時的那種神情和語氣,他立刻猜到這便應是她丈夫裴長青了。
此刻過去後,即便很久很久了,每當李東庭回想起這一幕,他也想不明白自己為何當時竟選擇了最不應該的藏跡。他其實完全可以大大方方地走出去,告訴屋內正沉沉入睡的這女子的丈夫,他只是在裏頭看到了一條毒蛇,不想她遭受可能的被蛇咬的危險或者驚嚇,所以才進去的。
但——就在此刻,當他發現門後牆邊正好堆了一疊可以藏住一個人的草垛時,完全出於下意識的,他迅速轉身,隱到了後面,想等他們走了,自己再離開。
……
裴長青方才剛趕到了濮寨,在倉房裏沒見到梅錦,知道她去了寨口給人看病,便也過來了。到了附近向人打聽,恰好有人說看到她片刻前似乎來過,便一路找了過來。
裴長青跑到磨坊前,看到梅錦方才因為沉重而放在了門口的醫箱,知她應在裏頭,興高采烈地跑了過來,一把推開了門。
方才李東庭進來抓蛇時,梅錦迷迷糊糊覺得身畔似乎有什麼動靜,只是因為太困,一時沒全醒來,被裴長青這樣咣當一聲推開門,立刻醒了過來,睜開眼睛。
「錦娘,你果然在這裏!」裴長青見她坐在牆角睡了過去,驚訝地衝到了她邊上,「你怎睡了過去?」
梅錦見他突然到來,揉了揉眼睛,臉上露出微笑,道:「方才我只是過來想稍坐了下,沒想到竟睡着了……你怎來了?」
「我回去跟我娘說了,娘不放心你一個人在這裏,我也不放心,所以我來陪你。娘說了,她自己在家沒關係,叫你別記掛。等這裏事情什麼時候完了,我再和你一道回去。」
梅錦哦了聲,扶着牆慢慢站起來,試着走了一步路,比方才好些了,但腳腕還是有些疼。裴長青見她姿勢僵硬,問道:「你怎麼了?」
梅錦笑着搖了搖頭,「方才我過石墩,不小心竟崴了下腳,見這裏有坐的地方,所以進來坐了一會兒。沒事了,我們慢慢走回去便可。」
裴長青一下急了,竟將她整個人抱了起來,快步走到磨盤邊,吹掉磨盤上的灰塵,又用自己袖子擦了擦,才將她放坐了上去。
梅錦有些驚訝,睜大眼睛看着他。
「我看看有沒崴着,」裴長青蹲到她面前,托起她那隻崴了的腳,小心翼翼地幫她除去鞋襪,試着輕輕轉動腳腕,口中道,「傷筋動骨一百天,你雖只是崴了下腳,但也要小心。上回長喜跟你一樣也是崴了腳脖子,當時沒什麼,過兩天腫的成了發麵饅頭!」
梅錦看着他低頭一臉認真的樣子,不再拒絕。
「很疼嗎?」裴長青抬頭看向她問道。
「不怎麼疼了。」梅錦抿了抿嘴角。
「那就好,」他仿佛鬆了口氣,「我再幫你揉揉。」他說着,便單膝跪在地上,將梅錦的那隻赤腳放到自己膝上,讓她踩着,然後開始替她輕輕揉捏起關節,他又懂得什麼推拿之法?手勢拙笨,倒弄的梅錦腳心一陣發癢,忍不住縮了縮腳趾,嗤的笑了出來,道:「好了,好了,我已經好多了。」
裴長青聽她笑,停下揉捏動作,呆呆看着她那隻裸着五個腳趾緊緊蜷了起來的腳,忽然不說話了,呼吸漸漸也沉了起來。
「怎麼了?」梅錦問,「這麼看我的腳做什麼?」
「錦娘……你……」裴長青吃吃地道,「你的腳真好看……」
也真好摸。他在心裏想了一句,卻沒敢說出口。
梅錦的腳生的確實小巧玲瓏,腳趾圓圓,頭頂此刻又恰好有道日光從破屋頂的一個孔里漏下來,投射到她腳背上,白得有點晃眼。
梅錦有些沒法理解女性光腳對於男人的誘惑力,忍不住笑了起來,將腳從他手上抽離,抬高自己端詳了一眼,「真的那麼好看?」
「真的!不止你的腳……」
裴長青不敢再看她那隻白晃晃的腳,臉漲得通紅,抬眼看着她,「還有你人,你人也長的那麼好看!」
梅錦一愣,再次笑了,「多謝你贊我。我知道,我可不是什麼美人。」
「不是!是你真的好看!剛一開始沒覺得,越看越好看!」裴長青有點急眉赤眼地辯解,「我說的是真心話!」
梅錦笑道:「好吧,你說好看就好看……」
她話還沒說完,裴長青突然站了起來緊緊地抱住了她。
梅錦被他猝不及防地抱住,一驚,渾身先是一僵,繼而覺到他面紅耳赤,呼吸急促,身上也滾燙,頓時明白了過來,停了下,在他耳畔柔聲道:「長青,你先鬆開我可以嗎?」
裴長青慢慢鬆開她,後退了一步,不敢和她對視,臉漲得通紅,仿佛一個做錯了事的孩子般站在她面前,口中囁嚅道:「錦娘,我……我不是故意的,方才我……實在忍不住……」
梅錦輕輕咳了一聲,低聲道:「沒關係。我知道的,」她躊躇了下,終於道,「……難為你睡了這麼久的地鋪。我也想過我們的事。等這邊的事完了,回去後,也是該把你地鋪收了。」
裴長青起先仿佛沒有聽懂,站在那裏愣了片刻,這才明白過來,眼中驀地放出光彩,喜不自勝地在原地打了兩個轉,「好的,好的!我回去了就收地鋪!錦娘,你真好!」
梅錦笑了笑,「長青,往後我們就是長久夫妻了。我知道你是好人,但下回你若再遇到這樣的事,不要這麼魯莽行事,自己若拿不定主意,回來可以先和我商量。這次算是運氣好,就這麼解決了,否則會很麻煩。你把人搶走了,濮子人絕不會這麼輕易放過的!」
裴長青面露羞愧,嗯了聲,「我記住了。這次全虧了你。下次我定不會再這樣了,有事情一定先和你商量!」
梅錦也知人的秉性不可能一時便改。但他有這心,她需要的,或許是耐心。
她點了點頭,看了眼外頭,「我們回去吧。我離開有些時候了,怕人找。」
裴長青急忙點頭,復蹲下身幫她重新穿好鞋襪,又將她抱了下來,輕輕放到地上,道:「你能走路嗎?要是還疼,我背你回去。」
梅錦笑着搖頭:「我哪來的那麼嬌氣,還要你背我?沒事了,走慢些就是。」
裴長青扶着她走了出去,背起門口的那個藥箱,兩人低聲說着話,慢慢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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