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萬百戶攜禮,在順寧當地一個鄉紳的引介下,找到孫家登門賠罪。等了半晌,孫家人才露面,見面之時,說話倒也客客氣氣的,只每每提及官司,卻滑不溜丟猶如鲶魚,只推說讓縣官秉公辦案,不管最後怎麼斷,自家也算是給那被打的鍋頭一個說法。萬百戶還待再求情,對方便推說另有客要見,站起來端茶送客,更不肯收下禮物,萬百戶無奈,只得出門。
萬氏梅錦整個白天都在焦心裏渡過,好容易等到萬百戶回來,得知經過,俱是失望。
萬氏見事情一籌莫展,兒子又不知逃去了哪裏,一時悲從中來,又拿帕子抹起了眼淚。
萬百戶皺眉道:「姐,你哭有勞什子用?我看那孫家恨極了張家,這是遷怒到外甥頭上,見是不能善了了……」
萬氏搶白:「你連哭也叫我哭嗎?他們這是要逼死我。我早就知道張家不是好人家,跟長青也不知道說了幾回,離那張清智遠些,偏他就當耳旁風,如今鬧出了這麼大的事,可叫我怎麼辦才好……」
萬百戶嘆息了一聲:「好在長青還沒被抓到。門路既走不通,如今也就只能讓他先躲着,避過這陣子,等風頭過去了,再慢慢計較。只是不知他躲到哪裏了,咱們自己先找着他才是最要緊的,若被人看見抓了,那就不好辦了。」
萬氏眼圈泛紅,喃喃道:「他身邊沒帶多少銀錢,一個人在外頭東躲西藏,吃什么喝什麼,昨夜又下雨,他睡覺想也沒地兒,我一想着這個,我心裏就堵着喘不出氣……」
萬百戶頓腳道:「我的親姐哎!他都這麼大的人了,自己知道這些的,你空擔心什麼!行了行了,晚上趁天黑,我去鄉下莊子裏,叫兩個信靠的住的和我一道四處去找,你和侄媳婦在家等我消息便是!」
萬氏沒法,只得點頭。
梅錦做好了晚飯,叫萬百戶和萬氏出來吃。幾人也沒心思吃飯,默默吃了幾口便放下碗筷。等到天黑,萬百戶從後門悄悄出去,萬氏在燈下發了一會兒的呆,說頭疼,回房躺了下去。
梅錦一直在萬氏邊上伺着,直到睡了過去,見她這裏暫時無事了,才輕手輕腳地回了自己的屋。
裴長青出事後的這幾天,萬氏整個人似垮了下去,一應家務都是梅錦對付過去的。萬氏情緒又不穩,前一刻還在發呆,下一刻就開始流淚,頻頻向梅錦訴說焦慮,半夜睡着睡着便起來,在院子裏不住走動,唉聲嘆氣。梅錦知她極其焦慮,唯恐發生什麼意外,夜裏根本不敢深眠,萬氏那邊一有動靜她就飛快起來,沒睡過一個囫圇覺,到了此刻,人已經疲倦至極,如同上輩子連軸做了好幾個手術後的那種虛脫之感,但躺下去了,卻又睡不着覺,在床上翻來覆去。
到了半夜,好容易迷迷糊糊有點睡意的時候,仿似聽到門似乎被人推開的輕微聲音,猛地驚醒,借了頭頂瓦漏透進的月光,看見一個黑影貓着腰朝自己的方向走來,不禁毛骨悚然,下意識地剛要呼叫,忽然意識到了什麼,停了下來。
「別叫,是我!」
果然,下一刻,裴長青壓低了的聲音傳了過來。
梅錦從床上飛快坐了起來,點了盞燈,看見裴長青就站在屋裏。
幾天不見,他仿似一下變得黑瘦了不少,頭髮也亂蓬蓬的,看見梅錦,竟似個小孩般地紅了眼圈,站在那裏說不出話來。
見他這樣子,便是有再大的怒氣,此刻也都化成了心酸。梅錦問清這幾天他一直東躲西藏,昨夜是在縣城外荒地里一座坍得只剩幾堵牆的殘廟裏蹲了一夜避雨,更是長嘆一聲,讓他坐下後,自己到外頭仔細看了一圈,見沒有異常,從灶房裏取了些剩下的飯菜回到屋裏。
裴長青果然是餓狠了,看見飯菜兩眼發光,坐下去低頭便狼吞虎咽了起來,片刻後一掃而光,打了個飽嗝,這才抬起了頭,見梅錦坐在邊上一語不發地看着自己,臉上露出羞愧,慢慢又低下了頭,囁嚅着道:「錦娘,我真不是故意的……原本我也不想去的,只是小如來來叫我,不知怎的,我便鬼使神差的跟了過去。打起來時,張大哥他們叫我打頭陣,我不好推辭。原也沒想着下重手,嚇退便是了,只是那人竟掏出刀子刺我,我一時怒起,這才還了手,沒想他如此不禁打……」
梅錦冷冷道:「狗屁的大哥!到了這會兒,你腦子裏裝的還是屎不成?他們為什麼拉你認兄弟?你真當自己桃園三結義?狗屁!不過是看中你拳腳讓你當他們的便宜打手!還鬼使神差!你不過是好這張面子,被人一攛掇,送上一頂高帽,你就撿起來往頭上戴。里子都沒多少,你要面子掛哪兒去?你知不知,你出了事被官府通緝,你娘幾天幾夜不安生,你舅舅到處為你奔走,你那兩個好兄弟,一個閉門不見裝什麼事都沒有,另個還埋怨你下手不知輕重。長青,吃了這個教訓,你要是還迷迷瞪瞪分不清誰好誰歹,我看你這十八年的飯真就全吃到狗肚子裏去了!」
裴長青沒料到她如此聲色俱厲,吃驚望她片刻,面上羞愧更濃,慢慢垂頭一聲不吭,末了道:「我知錯了。後悔了。只是晚了。如今縣衙門口就張了抓我的佈告。一人做事一人當,我想過了,明天就去投官,流放牢獄我都認了,再這樣連累你們為我焦心,我簡直豬狗不如!」
梅錦哼了聲,道:「你嫌自己惹的事還不夠,真想要了你娘的命嗎?還一人做事一人當!」
裴長青呆了一呆,望着梅錦,期期艾艾地道:「那……那該怎麼辦才好?」
梅錦道:「你現在不能留在家裏。趁着沒人發現,趕緊先給我躲好,事情沒消停前,你別露面。」
裴長青猶豫了下,「我聽你的……那我再躲破廟裏去?」
梅錦問了具體方位,想了下,道:「你暫時先躲那裏也好,小心別讓人看到,明天等舅舅鄉下回來,我讓他去那找你,再換個地方把你藏好。」
「我這就走!」裴長青倏然站了起來。
「等一下,你在你娘跟前露個面再走吧,也好叫她稍放些心。」梅錦轉身道。
裴長青臉上再次露出愧疚之色,默默跟着梅錦到了萬氏房裏,萬氏被叫醒,睜眼看到兒子站在跟前,失聲便要大哭,被梅錦上去一把捂住嘴,這才醒悟過來,拉着裴長青問長問短,梅錦打斷道:「娘,長青不好在家裏久留,既知道他沒事了,讓他先趕緊再躲起來。萬一被人聽到什麼動靜就不好了。」
萬氏急忙開了柜子鎖,從箱子底下拿出藏的一些錢塞給裴長青,又急匆匆收拾出一些糕餅,那帕子包了,一股腦兒塞到他懷裏。裴長青忍住淚,下跪朝萬氏磕頭,站起來對梅錦道了聲「勞煩替我照顧我娘」,轉身迅速出了屋。
梅錦扶着萬氏來到院裏,目送他攀上牆頭身影消失在夜色里,再攙扶萬氏回到床上時,萬氏忍不住又傷心,長吁短嘆地抹起了淚。
梅錦坐過去低聲道:「娘,您別哭了,小心哭壞身子。」
萬氏抹淚道:「長青惹了這樣的禍事,往後還不知道怎樣,我這個當娘的,心裏比貓抓還難受,不如死了乾淨,倒省得再牽腸掛肚。」
梅錦嘆了口氣,「娘,我還有個法子,或許可以試一試。」
萬氏停下來看向她。
「我去找昆麻土司府的人,看看不能求來個人情。若土司府的人肯幫忙,這事或許也就化解了。」
萬氏方才還懨懨的,聞言猛地從枕上彈坐起來。
「哎呀,說的是啊,我怎就沒想到這個呢!」說着雙目已現出欣喜之色,「好媳婦,你說的是,你不是在路上救了土司府的官姐一命嗎,他們欠你個天大人情,你上門求個情,想來他們也不好一口回絕!」說着又抓住了梅錦的手,口中絮絮地道:「……連我們縣的縣官也是那個大人任命的。他要是還記你恩情,別說長青打傷了人,就算出了人命,也就他一句話的事,你說是也不是?」
梅錦溫和地道:「您想的是沒錯。只是人家到底肯不肯給這個人情,我也不敢打包票。明天我過去試試便知道了。」
「一定會幫的,一定會幫的!人人都說土司府的李大人體恤百姓,你見了,好好求一求他,看在你救了他家姐兒的情面上,他一定會幫忙的!」
萬氏不住地替梅錦打氣,說着說着,仿佛想起了什麼,忙又掀被從床上下來,道:「我也不睡了!收拾收拾東西,等天亮了,娘就陪你一道去!好好求一求,他見我年紀大,不定就不忍開口拒絕了!」
梅錦忙阻住她,好說歹說將她勸回了床上,道:「還是我一人去妥當些。娘您放心,方才我見長青有了悔改之意,我豈忍心看他就此真的亡命在外,有家不得歸?必會盡我所能的。」
萬氏重新靠回枕上,緊緊抓住梅錦手,點頭欣慰道:「好媳婦兒,我就知道我家長青能娶你,是他天大的造化。你放心,他不是不知好歹的人,這回倘若僥倖逃過這一劫,不止他,娘也會牢牢記住你的好!」
梅錦微笑着點頭。萬氏心情放鬆了,便催梅錦去睡覺。見她精神好了不少,梅錦便回了自己屋,重新躺了下去,回想着這幾天的種種,不禁再次嘆了口氣。
萬氏方才說的倒也是事實。土司府對所轄範圍里的各州縣官員擁有自主任命權,相對於朝廷的流官,這裏的官員被稱為土官。如果李家肯出面調和,這事確實也就他們一句話而已。
從前的梅錦,最不喜歡就是開口求人。但現在,她只能厚顏仗着自己先前救了阿鹿的那麼點人情而登門求助。她不得不妥協,裴長青和她雖然還不是真正的夫妻,兩人相處也沒多久,談不上日久生情,但萬氏待她不錯,出了這種事,真叫她置身事外不聞不問,她知道自己還是做不到。
第二天一大早,裴長喜幫她備好騾車。在萬氏倚門相望的殷切相送下,梅錦出發再次去往了龍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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