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錦坐在鏡前梳頭,看着鏡中的自己。
這是一張微帶圓潤的少女臉龐,肌膚白皙柔澤,絕不醜,但也不是那種能讓人一目便覺眼前一亮的美人。
五官之中,除了一雙眼睛長得還算出色之外,論明艷,遠遠比不上從前的自己。
聽說這個身體的生母從前是江南一個昆伶班裏的絕色,這才會被自己的父親梅老爺看中。而梅老爺也是眉清目秀儀表堂堂。不知道怎麼了,生出的女兒卻見平凡。
來這裏已經一年了。但每天梳頭時,看到鏡子裏映出的自己這張臉,她依然還是有點不習慣。
並不是抗拒這張臉。看久了,她還很是喜歡自己眉目里透出的那種靜恬之感。
讓她感到不習慣的,是自己跟隨這張臉的改變而驟然發生了巨變的生活方式,甚至是思考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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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娘!老太太叫你到她房裏去!」
冬香是梅家老太太房裏的雜役丫頭,大冬天的被差遣到這裏來傳話,很是不快,語氣自然就不客氣了。
「快些!讓老太太她們等你麼?」
在冬香不耐煩的催促聲中,梅錦扣上最後一個頭髮卡子,從凳子上站了起來。
隨着冬香走在路上時,梅錦心裏便已經隱約猜到,接下來等待自己的大概會是什麼了。
整件事情,還要從小半個月前說起。
小半個月前,梅家忽然來了個不速之客。
用不速之客來形容,簡直是再貼切不過。因為即便是梅老太太,也早忘了還有這事的存在。
客人來自距離京城萬里之遙的雲南昆州,姓萬,是當地軍衛所的百戶長。
他不遠萬里從昆州來到京城,就是為了替自己的外甥向梅家提親。或者說,是要求梅家履行當年的婚約。
萬百戶道明來意,當時,正端着茶盅在喝茶的梅家老爺梅孟繁,一口水來不及咽下去,當場便嗆住了。
等送走客人後,梅老爺便急匆匆去找自己的母親梅老太太商量。
梅老太太這才終於想了起來,確實是有這麼一件事。
十幾年前,當時任職地方官的梅家老太爺還在世,有一年出差雲南,路上遭遇了強盜,差點沒命之時,被路過的裴道正所救。
裴道正原本出身軍戶,靠着軍功升遷為守備,當時恰好帶兵路過,救下了梅家老太爺。隨後二人敘話,得知祖父輩竟是同鄉,言談更加投機。又,裴家有個兒子,名長青,比梅家的長孫女元娘大兩歲,年齡恰好相配,雙方當時便定下了婚約,交換信物。
雲南一別,頭兩年,兩家還一直有通信往來,隨後梅家老太爺病故,而梅孟繁進士及第,兩家往來漸漸就零落了下來。再過兩年,等傳來消息,裴道正死去,裴家敗落,只剩孤兒寡母度日後,梅家便徹底斷了和裴家的往來。
這麼多年過去,時至今日,梅家老爺梅孟繁雖然還只是個通政司里的一個小小參議,掉到京官里就望不見臉的角色,但梅家就要攀上兵部左侍郎江家的門路了。
大房的元娘,今年十七,和江家三公子去年訂了親,再過個把月就是婚期,如今嫁妝也都備好。萬萬沒想到,就在這個節骨眼上,突然冒出來這麼一個人,扯出了這麼一樁陳年舊事。
梅家頓時亂了陣腳。
如果履行老太爺當年許下的婚約,就要把元娘嫁去雲南。
萬百戶來的時候,大老爺打聽過裴家的情況。
裴家孤兒寡母如今住在昆州,一個漢人和當地土人雜居的西南邊陲之地。前頭說過,梅家祖上就出自彼地,見慣了京都富貴和江南的繁華,梅家根本不願和祖籍還有任何牽扯。裴家族中如今又無人,雖還有幾十畝田地,但這在梅家人看來根本算不了什麼。而元娘卻是梅家人眼中會下蛋的金鳳凰,全靠她攀江家了。現在怎麼願意用她去履行當年的婚約?
但現在,對方手裏不但有老太爺當年給的信物,還有幾封早年的往來通信,上面字字句句兒女婚姻寫得清清楚楚。倘若自己此刻悔婚,萬一對方不願,把事情捅了出去,甚至告到御史台,梅孟繁官場名聲臭了,再想把元娘嫁給江侍郎的兒子,估計也是不可能了。
梅孟繁的夫人廖太太譏嘲姓裴的不知好歹癩□□想吃天鵝肉,又埋怨老太爺當年糊塗,埋下了這麼一段禍根。急得快跳腳時,從梅老太太那裏傳來了話,說是有了應對之策。
婚約還是要履的,只不過,嫁出去的不是元娘,而是元娘的某個妹妹。
這確實是個好主意。
梅家最不缺的就是女兒了。
除了元娘之外,另有五個女兒。比來比去,用年紀相仿的二娘代替元娘出嫁,最好不過了。
梅家二女兒比元娘不過小了幾個月而已。但兩人際遇,卻是天差地別。梅二娘生母是個昆伶,被老爺相中買了,當金絲雀般地養在外頭,生下她後沒多久就死了。老爺為此傷心了一陣子,最後把女兒給抱了回來。因為這事兒,廖太太當時恨了許久,丟她在個偏僻角落養豬般地養着。至於二娘父親梅老爺,傷心一陣後就丟開了,自此也就不大過問這個女兒的日常,全丟給了廖氏。
養豬也是養。豬養肥了可以宰了賣錢,梅家養了她這麼多年,現在,也該是她報答的時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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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錦到了福壽堂,進到老太太的屋裏,見廖太太也在。
一改平日冷淡,梅錦進禮時,廖太太破天荒地面露笑容,親自過來執起她的手道:「昨日打發人送到你屋裏的兩塊料子可還喜歡?都是金針坊新出的,連你元姐姐也還沒有,一拿來,第一個先送你屋裏了。」
梅錦道:「多謝母親,我極是喜歡。」說完垂手站立。
梅老太太微微眯着眼,打量着這個孫女,越想,越覺得這法子妥當。
以裴家今日的破落,梅家隨便哪個女兒,只要肯嫁過去,想來也就萬幸了,怎還有底氣定要娶到嫡長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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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娘,今日找你來,是有件喜事。」
梅老太太向來板着的一張臉上,此刻也露出了些許帶着溫情的笑意。
梅錦沉默。
老太太瞥了眼媳婦。
廖太太於是笑道:「你祖母說的沒錯,確實是件大喜之事。你不曉得,十幾年前你祖父曾替你和一戶姓裴的人家訂下了親事。如今對方上門來提親了。你爹的意思是,這門婚事既然是你祖父在世時定下的,對方對你祖父又有救命之恩,如今不能不認。且似我們這種正經官宦人家,毀約之名傳出去了也不好聽。你放心,昆州雖然遠了些,但裴家那兒子和你年齡正相配,且人材也是百里挑一。我和你爹的意思,是等你元姐姐出嫁了就辦你的喜事。等你到了夫家,往後你就坐等享福了。」
梅錦繼續沉默着。
一年的時間,足夠讓她體會到,梅家雖然給她吃喝沒把她餓死,但並沒有誰把她,或者說,她的前身那個梅二娘當成家人。
她完全就是個可有可無的存在。
一個古代女子,又是她這樣的地位,事業就不用想了,婚姻更不是她自己所決定的。她的未來完全被她面前的這兩個女人掌控着。想憑空脫離梅家自己獨立,猶如白日做夢。
幾天前,她就隱隱聽說,自己似乎要代替那個姐姐遠嫁雲南了。
婚姻就是女人改變自己命運的唯一跳板,這聽起來很悲哀,但大概,也是最現實最合理的考慮了。何況,也由不得她不同意。捏着梅二娘命運的梅家長輩已經決定了一切。
她現在能做的,就是接受,然後在可能的前提下,儘量給自己多爭點傍身的財物。
錢很有用,無論對男人還是女人,現代還是古代,這一點永遠相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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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錦便抬起頭道:「原來還有這麼一回事。只是我怎麼聽說,這門親是祖父原本替元姐姐定下的?」
廖太太臉一沉,要說話時,聽見梅錦又接着道:「……下人嘴雜,胡亂嚼舌頭也說不定。元姐姐很快就要和江侍郎的三公子結成連理,這也是咱們梅家的大好事。她如今又怎會有這麼一門昆州的親事憑空冒出來?我雖然愚笨,但也知道梅家好,我們姐妹才能好。說起來,還多虧祖父當年替我訂了這麼一門親,能讓我跟着元姐姐的大好日子出門,便是順道沾點姐姐的福氣也是好的。」
梅老太太微微眯了眯眼睛。
平日還真看不出來,這個連走路都低着頭的孫女居然有這樣的膽色,敢在自己和嫡母面前說出這樣一番話。
言下之意,她如何聽不出來?哼道:「你能這麼想,也算明事理,梅家這麼多年沒白養。你放心,你母親不會虧待你,該有的嫁妝,家裏會給你備置的。」
要的就是這句話。
梅錦笑着,向老太太和廖太太道謝,真心實意的。
對梅家,自然談不上什麼感恩。但做人要知足,這一點她還是有數的。
這或許已經是現在她能得到的最好結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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