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初七,乞巧節。
在雁朝,乞巧節算是一年當中最為熱鬧的節日之一了,整個長寧城都張燈結綵,火樹銀花。就連與市井一牆之隔的太液河裏,也星星點點地閃爍着順着河水從宮外漂進來的河燈。
同皇城外的熱鬧相比,文德殿裏卻是安安靜靜,一點聲響都沒有。靜靜燃着的宮燈將坐在龍榻邊上的那一道人影拉得好長,映在檀紫金的屏風上顯出幾分詭異的猙獰。
葉修慢慢睜開眼睛,昏黃的燈光下,只看見一雙潤如秋水的美麗眼眸。不知道那人默默坐在榻邊多久了,也不說話,眉眼間多了幾分許久未見的溫和,長睫毛在臉上投出蝶翼般的陰影。
葉修動了動嘴唇,只覺得喉嚨幹得很,咳了幾聲才找回自己的聲音,出口只覺得聲音沙啞,有些歇斯底里,「你來了。」
封維書微微彎起眉毛,輕輕「嗯」了一聲。
&日是乞巧節,為何不去言禧殿同一眾嬪妃過節,反而跑來見朕?你不是……已經很久沒有來看過朕了嗎?」葉修眯起眼睛仔仔細細地將眼前這人的眉眼描摹一遍。真像啊,第一眼望見她,他便覺得,這個女子,和他的殊兒很像……
封維書搖搖頭,沒有回答。同那一眾妃嬪在一起又有什麼意義?不過是那個人的拼圖罷了。這些年,她看見一人,心中便多出一分郁堵,索性連那一眾妃嬪因為不見了。世人都以為她寵冠後宮,勢不可擋,正是因為她的存在,葉修才冷落了其他妃嬪,可是也只有她知道,不是的,那人眼裏所見,從來都是另外一個人。
封維書抬起手,將葉修有些凌亂的鬢髮掖到耳後,指腹無意間划過葉修的臉,有些薄情的冰冷,「陛下可還記得元康十五年的那個七月初七夜?」
元康十五年啊,那個時候,葉修還不是「陛下」,還只是東宮的太子殿下。太子殿下最愛的女人,當時的太子妃何言殊,就在這一天難產而死。
那時候她還小,隔着一道屏風看見眉頭疲憊蹙起,眉宇間帶着一絲傷感的太子將太子妃拼了命生下來的來的嬰兒時,看不可避免的動心了。那時候奪嫡事緊,東宮並無適合的奶娘,恰逢她的嫂嫂生子,葉修便將葉霖送來封府拜託嫂嫂一起撫養。那時候封府和東宮就像是一家人,君臣間也無甚差別。
哥哥說他很愛自己的太子妃,太子妃死後,葉修甚至再也沒有納妃。封維書沒見過那個死去的太子妃,可是那時候她很羨慕她,羨慕這個短命的太子妃能被這樣深情的一個男子愛上。連帶着對太子妃的孩子也上心了幾分。
當那個小嬰兒誤以為她是自己的娘親,朝自己露出天真笑容伸出手時,還未出嫁的封維書甚至有些開心。
因此,當父親問她以後想要嫁給一個什麼樣的男子時,封維書紅着臉說,她想要嫁給太子殿下那樣的男子。
後來,她果然嫁給了太子。不過那個時候,他已經不是太子了,而是皇帝。
紅蓋頭掀開的時候,她看見這個勤政恪儉的皇帝眉目舒展,表情竟然有一瞬間的呆愣。那時候她掩嘴而笑,原來她也可以做到,叫他着迷。
封維書想,雖然她不是他的第一個妻子,可是她卻是他的第一個皇后。她一定可以做一個很好很好的皇后。
當她的第一個孩子因為後宮的妃嬪不慎流掉,太醫直言皇后不會再有子嗣的時候,葉修眼底的怒火觸目可見。他將那個犯了錯誤的妃子關進了自從開國以來便廢棄不用的九華宮裏,抱着她一遍一遍地喚着「書兒。」
封維書想,葉修應當是喜愛她的,喜愛到即便她再也不可能給他生一個孩子,他也不在意。她還是皇后,可以將葉霖向親生兒子一樣教導的皇后。
直到葉霖九歲那年,葉修醉眼朦朧地對着她說,「書兒,如果你還活着,一定能看到,我們的霖兒很好,他已經長大了。」,真相才漸漸被她知曉。
原來他情動時分那一聲一聲的「書兒」從來不是喚她的,那不是「書兒」,而是「殊兒」,原來自己和那個早就死了的太子妃五官上竟有五分相似。原來葉修的後宮只不過是何言殊的拼圖。他竟然還愛着那個早就死了多年,如今想必已經化成灰的太子妃。在每一個夜晚,入夢的人都不是她。他的心裏,從來沒有把她當做過自己的妻子。
封維書那一刻才明白,這麼多年,自己不過是何言殊的替代品。她永遠都無法取代何言殊在他心裏的地位了,因為何言殊已經死了,死在了最美好的年華,永遠都不會老去。
就是在那一天,她無意間觸發了文德殿密室的機關,打開了一個新世界的大門。這真相叫她後背發涼,幾乎失去了所有理智。她恨極了葉修,恨極了何言殊,也很恨極了那個名叫葉霖的小少年,甚至將一腔怒火全部發泄到葉霖身上。如果沒有葉霖,何言殊就不會死,她不會愛上葉修,也不會讓自己的一腔愛情完完全全成為一場笑話。
看着那個不明所以的小少年和自己有幾分相似的臉上出現受傷的表情,封維書感到一絲快感,何言殊,這是你欠我的,就讓你的兒子代替你贖罪吧!
當葉修終於發現不能將葉霖放在她身邊的時候,這個小少年已經封閉起自己的內心,變得清冷孤傲,再也不願意別人靠近了。
葉霖去了東宮以後,她怒火又失去了發泄的對象,漸漸地,心中一個仇恨的種子慢慢開始發芽,她想,這個皇位,這個他心中最重要的東西,還是他們封家幫忙得到的,他騙了她,她為什麼不把這個皇位拿回來呢?
一句問詢在空寂的大殿裏靜靜迴蕩,葉修沒有回答,黑瞳里洶湧的波濤也漸漸歸於沉寂。半晌,葉修如釋重負般地嘆了口氣,道:「書兒,這一生,終究是朕虧欠了你。」
書兒書兒,她最恨的便是這一聲喚!封維書心中一陣刺痛,旋身端起一旁的鑲金和田白玉碗,舀起一勺深棕色的湯藥,吹了吹遞到葉修面前,柔聲道:「陛下該吃藥了。」
葉修撇開頭,唇角的笑意漸漸放大,「你知道霖兒如今不在京中?」所以獨獨挑了這樣一個時間,來結束他痛苦的一生?
封維書舉着玉匙的手微微一滯,眼神變得尖銳,剛想縮回手,就被葉修捉住,不禁冷聲問道:「你一直都知道?」
知道什麼?知道他的藥里一直都有致命的毒,慢慢地侵蝕他的生命,還是知道她調虎離山故意放出禮部的破綻,將葉霖支出長寧,好控制雁都謀權篡位?
葉修將手中握住的那一隻手用力往自己這邊一帶,仰頭灌下了那一碗毒/藥,只聽見玉器碎裂在地的清脆響聲,在空寂的大殿裏迴響。
葉修嘴角慢慢溢出黑紅色的血水,深淵一般的黑瞳里生命之光漸漸熄滅,他說,「書兒,這條命,算是我償還給你的。」
他這輩子最愛的人死在二十年前的這一天,二十年後,他亦死於這一天。葉修覺着其實他已經很圓滿,只是苦了他的霖兒。
景和十九年七月初七,文帝修駕崩於文德殿暖閣,時封皇后在側,帝莫能留下隻言片語。太子霖未在京中,一應事宜交於攝政王封維舟處理。
消息傳到相府的時候,蘇堯正全神貫注地同蘇瓔對弈,聽聞此消息,手中白子滑落在地。
蘇序幾乎是在頃刻間便從正院趕到了蘇堯和蘇瓔所在的花廳,披頭問蘇堯道:「那日陛下找召你進宮,究竟都說了什麼?」
葉霖為查科考受賄舞弊之事悄悄離京的事情,本神不知鬼不覺,如今卻是人盡皆知,纏綿病榻已久的葉修在這個時候突然駕崩,總是讓人生出太過巧合的疑問。
封后野心勃勃,東宮和攝政王府針鋒相對,唯一可能之情的人,只有可能是幾日前被一道急詔召進皇宮的蘇堯。
蘇序只知道蘇堯進了文德殿,同皇帝相談甚久,卻問不出半句話來。蘇堯的守口如瓶,算是做到了極致。可此時不同往日,封皇后的話是絕對不能信的,蘇堯便成了最後一個見過皇帝的人。如今整個長寧都陷入了封氏的掌控之中,若說東宮尚且還有一絲希望能夠扳回一局,希望只能寄托在蘇堯身上。
蘇堯卻沒有理會蘇序,豁地站起身來,不小心帶翻了一整盤棋,白子黑子嘩啦啦地散落了一地,蘇堯也不甚在意,只是眼神有些空洞,一隻手下意識地握緊了腰間佩戴的一個精緻錦囊,不知是在對誰說話。
&要進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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