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戀人(中篇小說)張寶同 2017.8.6
閩江的水非常地清澈平和,像一位清秀的少女從我們學校旁邊的公路邊緩緩地流淌。學校和閩江的江邊只隔着一道牆。牆上寫着「我們一定要解放台灣」和「打倒美帝國主義」的標語。放學之後,我常常單獨地來到江邊,坐在江邊的石板上,聽着炮擊金門那隆隆的炮聲,出神地想着過去那朦朧流逝的歲月。
我這一生對河流懷有着強烈的依戀和情感,它讓我感到心中有股細流在緩緩地流動,波動着多少讓我動心和感懷的歲月,滋生着如水一般的柔情和思戀。它會很容易地讓我想起我的父親,我的妹妹,我的童年和那個把我從河裏救起的女孩。
看到閩江,我就禁不住地回想起洛河。洛河的水是混濁的,因為它是從黃土高原和黃土高坡上一路走來,水中帶有混濁的泥沙。其實不論是黃土高原還是黃土高坡,只要你走在那遼闊無垠的天空下,就能隨時聽到從遙遠的地方吹來的西北風,那風聲很急,呼呼作響。靜下心來,就能聽到那風像在述說着不盡的淒涼與哀聲。聽着這整年不斷的風聲,人們總是仰着頭,皺着眉,朝着遠方望去,像是在盼望着啥時才能有個出頭之日。
我早期的童年是在洛河邊上度過的。那河谷間和河谷的岸邊,除過修橋的工人,就是我們的家人。陽光下呈現着亘古蠻荒般的金光,那金光與黃色的土地和河岸相互交融,顯得十分地安寧。這裏是蒲城和大荔相交的地界,因為洛河的阻隔,一年到頭看不到有人從這裏走過。
我的記憶是從我父親去世前的那段時間才突然地豁然醒悟的,所以,那段時光在我的腦海里十分地清晰。當時,正值國家經濟困難時期,物質都是單位供應站發票供應。自從我爸爸去了西安之後,鐵路供應站就不再給我們家供應糧油和物品,我們家的生活很快就陷入了困境。雖然我爸爸給我們寄錢,可是,有錢卻買不到東西,特別是糧油更是無處購買。
在我的記憶里,北方那邊天空遼闊,土地無邊,舉目望去一直到天邊都看不到一個村落和一個人影。那段時間,媽媽常帶我出去在農民挖過的地里撈紅薯。可是,紅薯已讓農民挖光了挖淨了。所以,我媽媽用一把鐵杴把農民的那一片土地差不多重新翻了一遍,只當是給農民在翻地,勞累一天也只是挖了幾根像根莖一般粗細的小紅薯。媽媽用這些小紅薯煮上一大鍋稀粥,然後,把這鍋稀粥盛進四個碗裏。第一碗是盛給我的哥哥,裏面最稠,內容最多,因為他每天要走十多里的路去上學。下來便是給我,因為母親重男輕女,把我看得比姐姐重要,接着,便是給我姐姐,最後才是她自己。因為鍋里本來就沒有多少東西,所以,盛到她的碗裏的只是稀湯。
到了麥收季節,媽媽就帶着我去撿麥穗。平時,在麥地里撿上一天,也撿不了一小籃子。可是,一天,農民像是發了慈悲,允許我們在他們收割後的麥地撿麥子。我們哪像是在撿麥穗,簡直是在搶麥穗。我和母親不一會就撿了一大堆。這時天色已經傍晚了,母親還是不肯離開,因為還有許多麥穗在地里,今天不撿,明天就會讓別人撿走。
可是,收工後的農民突然跑了過來,把我們團團圍住,說我們是在偷他們的麥子,把我們帶到了村子裏很兇狠地罵了一頓,還把我媽的那條嶄新的藍圍巾給搶去了。那是我爸在去西安前專門給我媽買的。
當農民放了我們時,天已經黑了。我媽媽一邊擦着眼淚,一邊領着我的手,快步地邁動着小腳,朝着十多里外的家裏趕去。繁星滿天,月亮微明,在無邊無際的黑夜中,一條小路在荒野中就像是沒有盡頭。狼群在我們周圍此起彼伏地嚎叫着,甚至可以看到一片片閃着藍光的眼睛。我嚇得渾身發抖,緊緊地拉着媽媽的手,快步地走着。回到家裏,已是深夜,哥哥、姐姐和妹妹都已經睡在了床了。媽媽這才開始給我們做飯。
最讓我驚心不已和永世難忘的是我和媽媽在一次路過一個集鎮邊上時,看到一個農民男人在追着一個只有六七歲的女孩。那女孩穿着一身深藍色的花布衣服,這種衣服只有家境好一些人家才能穿得起。顯然,這女孩一看就不是鄉下本地的女孩。可是,她偷了人家地里的一個蘿蔔,卻讓人家給發現了。那個男人舉着一個掏糞的長木勺子,高聲地喊着朝着那女孩追去。那女孩顯然是被嚇壞了,拼命地跑着。可是,前面有一個小型水庫擋住了她的路,她無路可逃了,就一下子跳到了水庫里。等人們把她從水庫里救出來時,她已經死了。
這幕景象讓我驚恐了好長時間,幾次做夢從夢中驚醒。一個可愛的小女孩為了一個蘿蔔丟掉了性命,這種事在今天簡直是連想都不敢想。當我們跟着繼父搬到平隆廟鐵路家屬大院後,我還親眼見到我的一位同學他媽因為偷農民的西瓜,讓農民抓住後,把身上的衣服全部脫光,捆在一棵樹上,用皮帶狠狠地抽打。所以每當我眼前浮現起那廣袤而空曠的黃土高坡和渭北高原,我的心中就自然而然地回想起那一幕幕傷感而蒼涼的景象。那也是我和我的母親、我的哥哥和我的姐姐一生命運的主色調。
在陝西那片貧脊而多災多難的黃土地上,我們家失去了很多很多,遭遇了滅頂之災。但是,我們家並沒有在無助地沉淪,在我繼父的帶領下,我們逐漸地走出了困境。當我們到了福建南平,天地間突然變了,藍天白雲下是青山綠水,錦秀河山。我們開始頓頓吃紅米飯和新鮮蔬菜。那米飯我在陝西都從來沒有見過,那些蔬菜我們雖然見過,但從來都沒敢買過。那噴香的米飯和美味的炒菜,讓我感到了有種進入天堂一般地興奮。我媽媽說我們現在比過去的地主老財都吃的好。我們鐵路工程處是有錢單位,當他們的家屬們拎着籃子走在街道上買菜時,人們都用羨慕的眼光看着他們。我們家再也不用為吃穿和生計發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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