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流火,明晃晃的太陽照得人頭暈,人人熱得汗流浹背,連聒噪的知了都似乎變得精疲力竭。薄雪不討厭夏天,相反,在酷熱的包圍中,讓人感到一種奇異的安全感。所有的動植物都淋漓盡致,在揮汗如雨中,有一種大鳴大放,轟轟烈烈的熱鬧。踏實,安心,靠譜。
可是薄雪感覺自己的日子非常不靠譜,她來到這個世界已經月余,可她還是覺得這是一場夢——只等自己醒來還是那個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中文系大學生,而不是在曹公的紅樓夢中;她仍然是芳齡二十的宅女,而不是眼前這個十四歲的少女——薛寶釵。
一個月前,她只是覺得自己有些頭暈,吃了藥昏昏沉沉睡下,醒來時已經躺在號稱「豐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鐵」的金陵薛家的床上。據她的貼身丫鬟鶯兒說,因為天氣炎熱,她從小的熱病發作,是從胎裏帶來的一股熱毒,吃了專門配製的「冷香丸」,足足昏迷了一天一夜。而對於她醒來後一切都忘記了的「病情」,大夫們只說不礙事,只要好好調養,慢慢就能恢復。
第一次被人叫做「寶姑娘」的時候,薄雪下了一跳,她終於意識到,從此,她不再是薄姑娘薄雪,而是寶姑娘,寶釵。
她,薛寶釵,還有一個便宜哥哥薛蟠,據說出遠門了,至少薄雪來到這裏之後還沒有見到這個後世有名的「呆霸王」。一想到薛蟠那一系列匪夷所思的惡劣行徑,薄雪一陣頭痛。
薛寶釵的媽媽,也就是大家都知道的薛姨媽,溫婉賢淑,慈眉善目,對這個女兒真真是極好的,吃穿住行,事無巨細,唯恐自己的寶貝女兒再有任何閃失。
薄雪嘆了口氣,如果自己不能回去,那在這個時空裏也只有薛姨媽可以依靠了,薛蟠嘛,她可不敢寄予厚望;至於賈寶玉,想到賈家未來的結局,薄雪覺得還是靠自己為好。不過,那畢竟是很多年以後的事情,現在也顧不上。
在屋裏胡思亂想的當兒,薛姨媽輕輕掀簾進來,只看見自己的女兒穿着家常衣服,頭上只散挽着髻兒,一臉沉思,神遊方外。
薛姨媽帶點兒嗔怪地說:「天氣熱,還傻愣愣地坐在那裏幹什麼,躺着休息一會子也是好的。」薄雪連忙站起來,說道:「現在已經沒什麼大礙,再說,我身體一向很好,也沒那麼嬌貴的。」薛姨媽看了看她的臉色說:「看上去氣色是不錯,一定要記得按時吃藥。」薄雪點頭:「知道了。」
對於她的藥,別人都還罷了,習以為常,唯有她,對傳說中的「冷香丸」,是真的感到好奇。在薄雪的印象中,這藥丸的配製及其複雜,還要時機趕得巧,又是花,又是霜,又是露水的,麻煩的要命,千金難買。等到見了真容,也就是金燦燦的普普通通的藥丸,無甚特別。倒是香氣涼森森,甜絲絲的,煞是好聞。
薄雪忽又想起一事,問道:「哥哥還沒有回來?」薛姨媽嘆道:「他是沒籠頭的馬,天天在外邊野,哪裏肯在家裏一日呢。」一說起自己的兒子,薛姨媽頓時愁容滿面。薛蟠幼年喪父,薛姨媽未免溺愛縱容,導致現在一事無成;且家中有百萬巨富,生活無憂,性情奢侈,言語傲慢。雖然也上過學,不過略識幾字,終日鬥雞走馬,遊山玩水而已。雖是皇商,一應經濟世事,全然不知,自己當甩手掌柜,樂得逍遙。
薄雪搖搖頭,她也知道薛蟠麻煩,卻束手無策。
自從來到這個陌生的世界,她的心態也慢慢發生變化,由原先的害怕牴觸變成現在的適應和接受。沒有手機,沒有電腦,缺乏一切娛樂活動,薄雪唯一可做的事情就是每天出去散步,一天到晚都在外面遊蕩,既可熟悉環境,又能鍛煉身體,一舉兩得。她在大學的時候,為了好玩,也練過詠春,還小有所成,比賽獲了不少獎,但是在這兒,去哪兒都有一群人跟着,尤其是她病癒以後,更是寸步不離,她不敢想像丫頭們見到自己打拳的場景,只好暫時作罷。
她也曾夢想過自己可以回去,就像她莫名其妙來到這裏一樣。她是昏迷的時候來的,那麼,是否也能用同樣的方法返回呢。為此,在咳嗽的時候吃完「冷香丸」,把所有的丫頭都支使出去,自己一個人躺在床上,靜靜的暗夜裏,希望一覺醒來,就可以回到二十一世紀了。可惜,這樣的奇蹟再也沒有發生,每天早晨睜開眼,都可以看到鶯兒美麗的笑顏,聽到鶯兒悅耳的聲音:「姑娘醒啦?」
這一天,薄雪像往常一樣在外面散步,鶯兒一直小心翼翼地跟在她的後面,亦步亦趨。太陽剛下山,石頭還是溫的,微風吹在臉上,帶着點兒涼意,分外舒服。薄雪半仰着臉,看着頭頂的天空。這45度仰望天空的姿勢,在她原來的世界裏,是萬萬不敢做的。可是今時不同往日,她確實覺得自己充滿了明媚的憂傷,唉,反正在這兒也沒有人吐槽,她可以放心大膽的做一切文藝女青年想做的事情。天色漸黑,藍色開始轉暗,但仍然晶瑩剔透,看上去是那麼低,好像一伸手就能碰到它。薄雪知道,夜幕真正降臨以後,會有滿天繁星,一顆顆閃爍着寶石般的亮光,鑲嵌在天鵝絨般的天幕上,晶光燦爛得叫人髮指。她知道,自己確實是在古代了,而不僅僅是一場夢魘。在她生活的都市裏,已經很多年沒有見過這樣的星空了。
正在感慨,聽到鶯兒說:「姑娘,你的確是變了呢。」這句話這幾天薛姨媽也說過幾次,薄雪也由開始的緊張到現在的不太在意,仍舊看着天空問:「哪裏變了?」鶯兒道:「原先你不是和我們一起描花樣就是做針線,要不就是幫着太太管理家事,替太太分憂解勞,哪像現在這樣清閒呢。」
薄雪不禁苦笑,她活了二十年,在衣服上縫個扣子都不會,何談針線和女紅呢,這也太為難人了吧。
她一時不知說什麼好,只好沉默地坐着。鶯兒不以為意,繼續說道:「姑娘身子才好,多休養是應該的,原先就是太過操勞了。」薄雪有些汗顏,她哪是操勞,她是無所事事啊。
為了能更快地了解這個世界,她一直在忙着看書,因為是中文系的學生,唐詩宋詞自然不再話下,憑藉着記憶還能認出不少。而其他正經的古書,全是繁體字不說,而且沒有標點符號,薄雪實在是望而生畏。想想自己在現代也是苦讀十幾年,可到了這裏,變成了半文盲。薄雪記得很清楚,將來到了賈家,住進大觀園,姐妹們經常舉辦寫詩的聯誼活動,薛寶釵可是當仁不讓,能與林黛玉爭鋒的「才女」,就自己這點兒水平,可真是一項考驗。她中文系出身,詩詞倒還湊合,紅樓夢也讀得爛熟,從小寫得一手好字,可最大的問題是,她,不認識繁體字啊,即使能把薛寶釵寫的詩背下來,她也不會寫。所以,必須大補,使勁補,天天補。
想到這裏,她不禁自嘲地笑笑,幸虧是落在這具小姐身體裏,吃穿不愁,否則只怕要生生餓死自己這手不能提、肩不能抗的人了。
簡單吃完晚飯,回到自己房間,熱氣已經消退不少,開着窗,屋子裏灌進絲絲涼風。看着鏡子裏的人,薄雪還是有些不適應:這,真的是自己嗎?唇不點而紅,眉不畫而翠,臉若銀盆,眼如水杏。百分百鐵板釘釘的大美人。薄雪在現代只能算清秀,現在忽然變得傾國傾城,內心惶惑,惴惴不安。唯一有些遺憾的是,薄雪喜歡的是錐子臉啊錐子臉,而寶釵,大家都知道,她一直是「珠圓玉潤」的最好代表。
紅樓夢裏對寶釵的評語是:罕言寡語,人謂藏愚;安分隨時,自雲守拙。薄雪喃喃自語道:不是守拙,是真的拙啊。還有什麼「不干己事不開口,一問搖頭三不知」,她,不是不想開口,而是不知道怎麼開口啊,連字都不認識幾個,比她那個不成器的哥哥好不了多少。
她摸摸自己胸口帶着的金鎖,沉甸甸的,很是累贅,但家裏人當寶貝似的供着,她實在沒有辦法負荷這麼多人眼巴巴的神情,只好勉為其難的帶着。拿在手裏,珠寶晶瑩,黃金燦爛,一面有四個篆字,兩面八字:不離不棄,芳齡永繼。金鎖有寶玉配,但是對自己不離不棄的那個人,薄雪不知道會是誰。芳齡永繼?薄雪不禁啞然失笑,真能芳齡永繼的話,那自己豈不是變成天山童姥?
想起當年讀《紅樓夢》的時候,薄雪討厭裏面的所有人物,覺得個個面目可憎,人人烏煙瘴氣。尤其不喜歡薛寶釵,覺得她搶了林妹妹的寶玉,外表大方,內里藏奸,最是可惡。可惜世事難料,造化弄人,她,偏偏成了薛寶釵。薄雪在心裏對尚未謀面的林黛玉說道:你放心,賈寶玉不是我的那盤菜,我是不會跟你搶男人的。而且,她內心深處最真實的想法是,賈家將來下場淒涼,現在越親近,將來越受傷。她可是二十一世紀的新女性,雖有無限的同情心,奈何能力有限,她可不想最後同大家一起走向「千紅一窟」的大結局,慘澹收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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