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輕人,你會見到她的。」老人慈愛地看着我,溫和地道,「先聽我把話說完,小雨還有事情讓你做。」
我抑制住自己的情緒,繼續聽了下去。
「小雨的病遺傳自她媽媽,小雨一直以為我不愛她媽媽。她錯了,我愛的是她媽媽。我現在的妻子,我不過是在補償她,或者說,是在贖罪。小雨誤會我的原因無外就是她媽媽比我大了八歲,其實這一點你應該理解。」老人把目光投向我,溫和地道:「如果你比小雨小八歲,你會不會愛上她,我想結果應該是一樣的。」
我看着老人,沒有說話。老人笑笑又道:「我說遠了,沒辦法,人老了,總想找個人說說心裏話。」頓了一下,老人繼續道:「我們並沒有告訴小雨她有病,畢竟她能活多久,都應該快樂地活着,這是她的權利。」
「但是——」老人話鋒一轉,又道,「畢家的小子喜歡上了她,畢老頭不同意,因為他知道小雨媽媽的病,他當然不想自己的後代有人患這種病。他私下裏告訴了小雨,小雨自己跑到瑞典做了檢查。」
「為什麼一定要到瑞典檢查?」
「這種病世界上只有十幾家醫院能夠檢查得出。瑞典是最早發現該病的國家,僅有的兩個存活者也都是瑞典人,瑞典皇家醫學院掌握着這種病的最多資料。」
老人換了一支煙,遞給我一支,這一次,我沒有拒絕。老人點好煙,又道:「小雨是個堅強的孩子,她知道了以後,並沒有因此對生活失去信心,她把所有的精力都用在了事業上,直到遇見了你。」老人說完微笑望着我。
我沉重地低下了頭,不僅是小雨為什麼拼命工作,很多問題我都清楚了,比如她不結婚、喜歡刺激、允許夭夭存在。她拚命讓我和千慧離婚,撮合我和謝竹纓,根本就是因為她愛我,她為了讓我幸福,為自己的離去做安排。
「雖然小雨決定不結婚,但我還是強制為她安排了一次婚姻,就是你知道的那次。」老人看了我一眼,仿佛知道我在想什麼。「在我看來,不管什麼樣的絕症,進化都是人類的必然,她媽媽四十七歲死亡,我想小雨應該活過她媽媽,只是沒想到她居然……」
「前輩,小雨現在怎麼樣?她回來,是做什麼重要的事?」我急於知道小雨目前的情況,不想再聽老頭廢話了。
老人嘆了一口氣,看着我的眼睛道:「她捨不得你,想活下來。她回來,是為了自己的甦醒做準備。」
「甦醒?!她……她現在怎麼了?」我的心驟然提到了咽喉。
「她昏迷了。」
「昏迷?!」
「是的,昏迷,深度昏迷。」老人看着我,緩緩道,「醫學上一般稱之為植物人。」
聽到植物人三個字,心內的巨大悲痛讓我痛哭失聲,我再也忍不住了,這太讓人難以接受了,我的活生生的小雨呀!她怎麼會……
秦峰池也無法抑制長久以來的感情,陪着我老淚橫流。
拎箱子的僕人悄悄走上前,道了一句:「老爺,請您注意身體。」
秦峰池振作了一下,接過箱子,拍着我的肩膀道:「孩子,不要悲傷,小雨對生命充滿信心,你也要對她有信心,相信她會好起來的。來,讓我們一起看看小雨的決心吧!」
我強止住了哭聲,但卻止不住臉上的淚水。秦峰池把箱子遞給我道:「這裏面就是小雨忍着病痛最後完成的工作。」
我低頭看了一眼,道:「這是……」
「打開看看吧。這是她昏迷前剛剛完成的。」
我打開箱子,裏面是一疊疊的打印稿,足有幾十大本。我翻開了第一本的第一頁。上面是小雨親手寫的一行字:「程東,我知道你一定等不到三年。幫我看看,有缺的,就幫我補上。愛你,小雨,等着我。」
我不解,又往後翻了一頁:「2001年9月12號,今天是我第一天到天遠上班,在電梯裏,我第一次見到了我的東東,還被他碰了我的手,我覺得自己很吃虧。雖然曾聽說過他的很多傳說,但我對他的第一印象卻並不好,甚至還……」
我又隨手往後翻了幾本,全部都記錄着我和小雨在一起時發生的事情。我抬起頭,詫異地望着秦峰池。
老人解釋道:「植物人甦醒以後,會有不同程度的後遺症,比如下肢癱瘓、記憶喪失、情感喪失等等。索氏症的兩個康復病例都有不同程度的記憶喪失和情感喪失。小雨在持續發燒不斷地情況下,堅持把和你在一起時的大小事情和感受記了下來,是因為——」
秦峰池停住笑了一下,又繼續道:「因為她怕自己醒來後會忘了你。」
我的眼淚籟簌而落。撫着手中重逾千鈞的箱子,我仿佛看見了小雨拖着病軀在床上打字的情景,這隻箱子裏,裝載的是小雨對我的愛,比自己的生命還珍貴的愛。
「年輕人,振作起來,小雨這麼年輕就發病也是一個好消息。目前已發現的索氏症患者中,大多是在四十歲以上,甦醒的兩個人,是僅有的兩個四十歲以下的,而小雨才二十七周歲。或許,這意味着她會成為第三個甦醒者。」
我點點頭,抹了一把淚,道:「前輩,現在我可以去見她了嗎?」
秦峰池向前一指,道:「前面那道門,進去一直走,你會見到她。」
我拎起箱子,向老人深深鞠了一躬,向前走去。進門前,我回頭向老人望了一眼。他獨在長椅上,手裏夾着一隻煙,煙灰很長,枯葉在他身邊隨風而舞,他稀疏的白髮在風中搖擺。
我決然進門,眼前是一道長長的走廊。
我走得不快,也不慢,步調也很協調,每一步的大小也都很一致。我的心情忽然平靜了,沒有悲傷,也沒有難過,甚至覺得自己很幸福。我已經知道該怎麼做了。
我推開了最裏間的門,那是一個雪白的房間,床旁擺着幾個醫學儀器,小雨躺在床上,就象在睡着,甜甜地睡着。我輕輕地、輕輕地走過去,坐在了床邊,仿佛怕把她吵醒。
她還是那樣美,臉上掛着淡淡地笑容。或者,她在做着很美的夢。
我輕輕道:「小雨,我來了。」
她沒說話,但我知道她一定聽見了。
我抓起她的手,溫柔地貼在臉上,還是那樣熟悉的溫度。
我在她唇上輕吻了一下,微笑道:「小雨,等着我。」
我轉身,出了房門。我走得很快,非常快。從這一刻起,我的時間會比世界上的任何東西都寶貴。
秦峰池仍坐在長椅上,見我這麼快出來,他很驚訝。
「她有點兒胖了,是嗎?」老人微笑道。
「是。」
「一個人不運動,很容易發胖。女孩子都不喜歡太胖,她醒來的時候,或許會因此煩惱。」
「是,她會煩惱,我相信。」
我笑了笑,又對老人道:「前輩,我要去處理一些事情,然後回來陪她,我希望能得到您的允許。」
老人站起身,走到我面前道:「孩子,我們很感激你有這份心,我相信小雨也會……」
「前輩!這是我在印度的泰姬陵前對小雨許下的承諾。」我望着老人的眼睛,平靜地道,「即使沒有這個承諾,這也是我的選擇。和她在一起,我很幸福,無論她什麼狀態。」
老人望着我,說了一句話:「把她喚醒吧!」
離開倫敦的時候,還是一個小雨紛飛的日子,雨中的倫敦,很美。
我來的時候,
小雨紛飛。
我走的時候,
小雨依舊紛飛。
我再來的時候,
小雨會紛飛依舊嗎?
會,一定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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