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辦公室,石澗仁做了個比較奇特的舉動,給朱宏濤打電話。
也許這就是石澗仁不太願意再繼續沿着體制內軌跡走下去的原因,越往上走,大量的精力都要耗費在權衡利弊和調節各種上下平級關係上,這對於石澗仁來說有點難以忍受,以他結婚戀愛都嫌浪費時間的心態,哪裏願意讓自己消磨在這中間?
雖然有些人是把與天斗、與地斗、與人斗當成人生其樂無窮的,石澗仁不是。
而且這個時候給自己的上級領導討主意,也有點少見,因為很容易給領導落下個不敢擔責或者遇事沒主見的印象,什麼事兒都要問領導,那領導還派你去任職幹嘛,不如領導自己全都擔當了。
石澗仁沒這麼多顧慮,純粹就是諮詢:「很偶然的我了解到一個跟生產隱患有關的信息,但也不那麼的確,因為拿出來說就會影響人民群眾吃水的問題,您覺得我應該怎麼處理,我想學習下,以前還沒遇見過這種事兒。」
朱宏濤果然是老鳥,居然不問石澗仁這個生產隱患具體是什麼事,沉吟幾秒更不正面回答:「我給你說我剛到少數民族區遇見的一個事。」
石澗仁其實是有點樂的:「好。」
朱宏濤像個老和尚給小和尚講故事一樣:「那會兒我負責縣裏面一些治安工作,剛開始就接到附近市裏面的協助函,說有一輛車給偷了到我們縣,希望協助把車給找回來,裏面還有具體的犯人姓名地址啥的,我們那會兒沒有嫌疑人的說法,都叫犯人,我一看這個簡單,不就是個追贓嘛,過去按圖索驥的抓了就成啊,立刻就過去警察局協調安排,我們那地界小,機關單位都挨着的,結果邊上一個老警察給我說,這個鄉偷車成風,專門到周圍漢族大城市偷,然後開回來也不上牌,直接漫山遍野開着放牧,反正這邊到處都是空曠的草原,不好管理交通,曾經有單位這樣去追贓的,結果一呼百應的幾百上千號當地人就反過來揍警察和失主,釀成禍事,我就撓頭了,民族地區一丁點火星就可能變成另外一回事,有些事就沒道理法規可言,幾百上千年歷史造成的結果,我一個小辦事的無論如何都沒法扭轉的。」
石澗仁隱隱能聽懂了:「然後呢?」
朱宏濤快結束經驗傳授:「我跟那老警察帶了失主悄悄過去等着,瞅准了沒人,讓那失主開了車跑,我們還帶了油桶在路口等他,讓他一口氣跑回去……」
菜鳥楞了下:「就這樣?」
朱宏濤一本正經:「嗯,就這樣,再回到單位我不知道這個事情的,繼續投身到我花了幾十年青春的民族大團結工作中去,一代代人點點滴滴的努力,總會看到成績的長遠工作。」
石澗仁咂摸了好一會兒才掛電話:「我大概知道怎麼做了。」
朱宏濤的聲音都笑眯眯的:「嗯,我相信你能處理好這件事,你具備這種能力的。」
石澗仁對這站着說話不腰疼的高帽子撇嘴,靠在椅背上還是有點頭疼。
朱宏濤的意思其實很簡單,萬事萬物再複雜,總有個先來後到跟難易程度,眼前的肯定要解決,長遠的也不能丟,如果是涉及到根本原則性的問題,有些小細節不妨稍微鬆動下,這有點中庸之道的意思。
凡事不可能做到那麼完美,與其說為了一點的完美放棄全面的推進,甚至延緩了整體進度,由此帶來的大勢反而是更大的損失。
立刻解決眼前突出矛盾跟放眼長遠大勢這種關係的平衡能力,一直都是中庸之道為什麼在中國政治體制裏面大行其道的原因。
這也是小國家百思不得其解的大國思路。
一個擁有約二十萬人口區域的生活供水重要,還是一個施工問題重要?
同樣的道理也可以挪到水務集團和各大電力、通訊部門成天在公路上開腸破肚的挖管道,這是最被老百姓詬病的重複施工重複花錢,被戲謔為沒有這樣重複挖,哪有油水可賺。
但站在石澗仁現在必須站的角度看,什麼是應該不顧一切先解決的,什麼是下一步彌補的?
哪怕是通訊部門本身,也想不到短短几年,中國通訊系統就跨越了外國幾十年的歷程,從電燈電話的時代連跳幾級跨入光纖時代,不成天挖開換線路,等着被罵得狗血淋頭麼?
只會享受最終的成果,稍不如意就破口大罵,對整個實施過程卻冷嘲熱諷,這樣的現實不就是人性的真實寫照麼?
如果不是石澗仁找到老街這個旅遊資源,如果不是他找來強有力的資金支撐,能在短短几個月裏面扭轉局面脫貧致富麼?
同樣是站在燈柱子上慷慨呈辭,同樣付出那麼多工作努力,如果不能帶來生活改善,自己走的時候,老百姓還會那麼依依不捨麼?
說到底,風土鎮的完美轉變,是因為風土鎮的體量足夠小,小到在自己擁有的資源面前能夠輕易的轉變,而現在突然上升到十幾億的局面,幾十萬人的層面,自己擁有的那些資源不太能幫上忙的時候,怎麼辦?
石澗仁的腦海里慢慢清晰起來,有點笑着低頭對自己敲敲頭,這仿佛正像是自己對紀若棠說過的那番話,在某個階段前,可以靠着小聰明或者老天給的運氣取巧,但過了這個階段,能做到更高層面做得更好的,終究還得是自律、積極和勤奮。
聰明、天賦、運氣是基礎,能過最初階段的基礎,但支撐走到最後的,必須是貫穿始終的自律、積極和勤奮。
石澗仁當然是符合這幾樣了,道理他早就明白,但融會貫通到自己的思路中來,確實還有這樣的一個過程。
所以收拾好心情,下樓到前台簽了張到石沱水廠考察的外出工作單,就開車出了。
獨立董事的優勢就在於,他不需要向任何人報備自己的行動內容,不過二十分鐘後抵達新工廠的保安記錄也能證明他沒有浪費半點時間。
現在石澗仁有帶着深藍色標識的高級領導工作牌,掛在黑色西裝上口袋,就算從未見過他的保安看了也誠惶誠恐。
外資體系進入以後,通常都會把企業內部分成管理人員和工人兩部分,然後在跨國集團裏面管理人員從最低的小主管到跨國集團總裁,分成二三十個等級森嚴的級別,這種幾十億資產的合資公司獨立董事已經是最後面那幾個級別了,雖然工資一般般。
反正很快整個廠區內能找到的主管經理都被驚動出來,十來個圍着這位獨立董事見面,石澗仁能大概區分出有些人可能已經早就得到了消息,有些人是剛剛才驚訝的,也算是個大面積觀察的好時機。
接過其中有人奉上的橘紅色安全帽,背着手的獨董簡單的說自己只是來參觀考察正在調試安裝的新工廠,畢竟馬上到來的新一年中,這家新工廠的運轉開工具有非常高的意義。
於是一群人圍了他順着已經被好多領導參觀過的軌跡走,半小時的時間也來得及讓某些重點核心區域做個簡單的清潔工作,石澗仁卻一反常態的要求直接去到原水口查看。
所有人都有點吃驚。
石澗仁故意調整好了角度,讓所有人都站在自己面前的時候,才突然說出這句話的,果然有個瘦高個兒的主管臉色難以抑制的陡變,好了,就是他了:「就你,介紹一下職務和姓名……」
這真不用相面,會掌控時機嚇唬人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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