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春寒料峭的時候。
寒冬剛剛過去,春風一吹,不覺暖意,反而添了另一股寒意。首秋搓了搓小臂,用手壓了壓被風吹起一角的藕色齊膝褙子,略凌亂的腳步藏在半舊的艾綠色襦裙里。暮色濃稠,將她的影子拉得纖長。她剛剛踏進院子,就聽見幾個小丫鬟在屋裏說說笑笑,偶爾能聽見「世子」、「落水」、「禍事」這幾個詞兒。首秋不愉地皺了皺眉,猛地推開房門,冷眼瞪着這幾個小丫鬟。幾個小丫鬟立刻住了嘴,小心地瞅着首秋的臉色。
首秋壓下心裏的怒氣,道:「姑娘在那邊受罰,你們在這邊嘮着閒話?要不要姑娘給你們準備點瓜子兒?」
幾個小丫鬟縮着脖子也不吱聲。
首秋半肚子的埋怨話衝到嗓子眼又壓了下去,她吩咐四個小丫頭翻找姑娘的絨襖,準備熱水和暖手爐。又嫌他們動作太慢,最後還是自己去尋了姑娘的素絨襖,又急急忙忙往欽孝堂趕去。身子又冷嗓子又乾的她連一口熱茶都來不及喝。
欽孝堂原本是老夫人禮佛的地方,後來隨着寧府幾次改建,逐漸成了家裏責罰子女孫兒的場所。所以府上的幾位公子姑娘自打小就怕這個地方。
昏暗的欽孝堂里,日夜不熄的燭台上積了厚厚的蠟,佛像前的蒲團上跪着一個十三四歲的纖細姑娘。原本桃腮杏臉、如琬似花的容顏此時在燭光的映照下顯出幾分無助的蒼白。
她便是寧府庶出的三姑娘寧書。
「姑娘,已經戌時了,可以回了。」首秋將素絨襖給她披上,再將她攙扶起來。許是跪得久了,寧書的雙腿已經麻了,她只得暫時倚靠着首秋讓雙腿一點點恢復知覺。寧書將全部重量倚在首秋身上,首秋卻也不覺得沉,只是暗暗心疼自家三姑娘。三姑娘原本就瘦弱嬌小,前幾日的落水,再加上這幾日的責罰,更是讓她消瘦了一大圈。
首秋眼睛有點濕,小聲抱怨着:「明明不是姑娘的錯,卻要姑娘來受罰……」
寧書無波的眸子緩慢地轉了轉,像是對首秋說也像是自言自語道:「二姐姐也一起領了罰的。」
「那怎麼一樣!」說到這個首秋就生氣,聲音都提高了些,「雖說一起罰了,可她也就在第一日跪了不到一刻鐘就被夫人領回去了。」
過了好半天,寧書才「嗯」了一聲,就像一聲淺淺的嘆息。
首秋慢慢回過味兒來,驚覺自己說錯了話。自家三姑娘怎麼能跟二姑娘比呢?二姑娘可是二房嫡長女,可是自家三姑娘……這回落水的事兒,說起來既不怪二姑娘也不怪三姑娘,要怪只能怪那個跋扈的世子爺!若不是他在假山上突然嚇唬兩位姑娘,兩位姑娘也不至於落水。雖說世子爺並非惡意,見着兩位姑娘落水也及時拉了一把。可錯就錯在他拉的這一把非但沒有救起兩位姑娘反而讓他自己也跟着落了水。平日裏壯壯實實的,不想三人一同落水,兩位姑娘不過略受風寒,他卻自救上來就不省人事,祥王妃當時就冷了臉,甚至揚言「若世子有個好歹,定讓整個寧府好看!」
若說起來,祥王妃還要喊府上寧老夫人一聲「姨媽」。朝堂上,寧府與祥王也是大抵同一戰線。可這些關係和世子的生命安危比起來就遜色多了。
二夫人當機立斷將責任推給了自家兩個女兒,又是尋醫問藥衣不解帶地親自照顧起世子。
「好在世子總算沒事了。」寧書嘆了口氣。雙腿已經適應了些,她回望了一眼大慈大悲的佛像,扶着首秋的手慢慢往外走。踏出門檻,冷風就迎面灌了過來,寧書打了個寒噤,拽了拽前襟。
首秋也覺得冷,她急忙說:「姑娘,你且忍忍,屋裏早準備好熱水和暖爐了,回去就好了。」寧書卻立在那裏不動,神色幽幽地望着前方。首秋順着她的目光往前瞅,就見着兩個人影向這邊走來。首秋的眼睛一到晚上就不太好使,她眯着眼睛瞅了好一會兒才看清迎面走來的是二姑娘寧棋和她身邊的大丫頭蒲月。
「三妹妹要回去了?」寧棋在距離寧書五步遠的地方停下,含笑望着她。寧棋比寧書年長一歲,如果說寧書是清麗的皎月,寧棋則是那道艷陽。
寧書望着寧棋,卻又像根本沒有看她,目光飄渺,無神無波。
首秋暗中拽了一把出神的寧書,寧書死水一般的眸子才漸漸染上一絲光彩。光彩聚焦,匯成寧棋的模樣。她微微張開嘴,想要說什麼,最後卻只是失笑不語。
她能說什麼呢?
首秋和蒲月不懂三姑娘此時的失態,二姑娘卻懂。寧棋嘴角的笑逐漸淡了下去,她上前幾步拉住寧書冰涼的手,道:「我剛從母親那裏回來,正巧路過這兒,正想着去妹妹那裏坐坐呢。」
寧書垂着眸看着晚風吹着裙角微微地動。
寧棋暗中捏了捏寧書的手,寧書才從沉思中回過神來,她抬起眼瞼,道:「二姐姐肯去我那裏,我自然是求之不得的,只是不知道屋子裏準備了熱茶招待二姐姐沒有。」
寧棋便笑,說道:「說起來,我剛從母親那兒得了些好茶,是從王府帶來的上好普陀佛茶,正想拿給你一些呢。」寧棋轉身吩咐道:「蒲月,你這就回去把準備好的茶帶過去。」
「姑娘你忘了,你還準備了好多東西要拿給三姑娘呢,蒲月自個兒可抱不動。」蒲月笑着說。
「又貧嘴!」寧棋佯裝生氣,轉身對寧書說:「三妹妹別笑,我屋裏這個蒲月啊,是越來越沒規矩了,你的首秋就借我用一會兒,陪蒲月走一趟吧。」
寧書深深看了一眼寧棋,緩慢地點了頭。
兩個丫鬟走了以後,寧書和寧棋慢慢往寧書的住處走去。不知道什麼時候兩個人牽着的手鬆開了,就連寧棋臉上原本掛的笑也散去了,逐漸染上一抹愁雲和緊張。
從欽孝堂出來,穿過一條迴廊,再過了一道月門是一片桃林,出了桃林就是寧書的住處。在快要出了桃林的時候,寧棋果然停了下來。
寧棋一把抓住寧書的手,盈盈雙目氤氳着水汽。「二姐姐救我!」
寧書抬頭,若有所思地瞧着她,問:「你叫我什麼?」
「二姐姐難道以為我會霸佔着你的身子?」寧棋急得快要哭出來了,「誰能想到落了一次水,閻王殿溜達一圈兒,鬼差竟是將咱們兩個的魂兒送錯了身子。你成了我,我成了你!這真是天下頂離奇的事兒!」
「的確是離奇事兒。」寧書呢喃了句,她看向寧棋,目光卻穿過她望向身後的桃林,天還冷着,這桃林也是一片蕭條。
「是呢!」寧棋又說:「二姐姐你不知道這幾日我是多麼擔驚受怕,每每見着母親,總想對她坦白一切,稟明母親是鬼差做了糊塗事兒,將咱倆的魂兒引錯了身子,才造成這天大的笑話!可我又怕別人以為咱們被小鬼兒附了身,把咱們當成妖物!」
寧書點頭,道:「的確不易為人所信。」
寧棋抹了一把眼角的濕潤,又拉着寧書緩緩往前走,又說:「這事兒忒離奇,不是三言兩語便能說清的,母親未必肯信的。若母親不信我們要如何?就算母親信了,宗譜之事又該如何?我合計着,如今府上最重要的事兒就是世子的安危,現在將我們的換了身子稀奇事兒說出去,難免衝撞了王妃和世子,這罪過可就大了。不如……咱們先瞞着外人,等他們離了府,咱們再從長計議?」
寧書忽然笑了,她抬起頭輕飄飄地乜了她一眼,稱讚了一句「你倒是想得周到。」
寧棋仔仔細細瞧着寧書的神色,可只從她的雙眸中讀出「莫測」二字。寧棋心裏突然有點沒譜,輕聲接了句:「也許不知哪天,鬼差知道弄錯了,就將咱們換回來了……」
寧書這一次卻沒再順着她的話,而是說:「蒲月和首秋已經先到了,原來咱們兩個走得這麼慢。」已經出了桃林,不甚寬敞的院子門口,可以看見蒲月的身影。
「二姐姐不是說要去我那裏坐坐嗎?怎麼不走了?」寧書站定,靜靜地看着寧棋。
瞧着這張原本屬於自己的面孔對着自己笑,寧棋有點怔忪。過了好一會兒,她才扯出一抹笑來,道:「突然覺得有些困了,我就不去叨擾了。」她頓了頓又在寧書耳邊悄悄地說:「我的心意,你當懂的。」
於是,要來寧書房裏坐坐的寧棋還沒進屋子就托着蒲月的手聘聘婷婷地走了。寧書看着她離開的背影就覺得好笑。碰巧?順路?不過是想說幾句話罷了,真是難為她繞了大半個寧府。
還沒有進屋子,普陀佛茶特有的濃郁香氣就飄了出來。
「二姑娘送來的普陀佛茶可真是上品,姑娘快含一口暖暖身子。」首秋笑着迎上來,接過寧書脫下的素絨襖。
寧書就皺了眉。
首秋愣了一下,暗忖難道是姑娘責怪自己擅做主張將茶泡了?可是不正好用來招待二姑娘嗎?誒?二姑娘怎麼沒有跟進來?
寧書端起白瓷茶杯,幾片茶葉在杯里打着轉兒。她緩緩將幾杯斟好的茶復又倒回茶壺,而後渡到屏風一側的墨竹盆栽面前,將盪着濃香的上好普陀佛茶傾倒個乾乾淨淨。
「姑娘,你這是……」首秋皺着眉,她看不懂了。
寧書淺笑,「一日無茶則滯,三日無茶則病。人需茶,這花花草草也需要茶來溫養。」
她又微微前傾身子,指尖撥了一下竹葉,「但願,你不滯不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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