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意外的是……「小妖保」這三個字,不是從妖魔口中聽到,而是從凡人口中聽到的。
這陸白水。
陸白水對於妖魔鬼神的認知,在某種程度上與中原諸國人很像。如今的他不確定龍島和真龍是否真的存在,卻很確定妖魔這東西是有的。
乃是因為他行走中陸各地,的確見過妖魔,甚至結交過一兩個。
這幾天和李雲心感情甚篤,就隨口提起這事。說,他與這白水鎮附近的一個妖魔稱兄道弟,常有往來。
在李雲心到來之前就聽那妖魔說,妖界出了大事。真龍與龍子弄了一個什麼「小妖保」出來,要約束天下的妖魔行善積德、造福一方。
聽他口中言語,那妖魔本也不是什麼兇惡的妖王,算是個小妖。自然對此很感興趣。但也說別處的「大王」可不喜歡這些東西,必然不會理睬的。
陸白水說起這些的時候,臉上露出罕見的神秘與些微炫耀之情。或許這種事在他心裏,的確算是人間少有的秘聞。
李雲心先驚訝於這白水鎮附近竟然就有一個妖魔這種事。因為雲山一役之後,妖魔與修士的數量銳減,該比以往更不常見了。但隨後意識到,別的地方不提,單就這東海國而言……那一役對其影響應當是很小的。
就在龍島附近,誰會聽龍子的召喚跑去送死呢。
但終究曉得,他搞出來的事情已被越來越多的人知曉了。
如今這位在世俗世界當中稱得上「傳奇」的豪俠,就站在他面前,臉上仍有愧疚懊惱之色因為自己此前的那個問題。
陸白水這種人雖說豪氣任性,卻不是沒有頭腦的傢伙。不然早就死在了奔波的路上,沒命活到現在的。
他這客棧里近兩年前住了個出色的女子、如今又住進個李雲心,且拿了畫像開口問自然要想,到底是不是別有企圖。倘若是……就不免要對此人大大失望、甚至反目成仇了。
豈料……
這李雲心四天來叫他感覺如沐春風、中正平和、大有古時君子名士之風的李雲心……其實都並不算人。還是個隨口胡謅起來毫無壓力、更無破綻的傢伙。
他以他一貫的精明覺察到事情或許有些問題。然而隨即覺得,他那一貫的精明是給世俗間的俗人、濁人的。以此來問眼前這位奇人……豈不是辱人風骨麼?
且逼他鄭重立下那樣的毒誓!
再看這李雲心面上仍舊平和,且又開口寬慰他……陸白水一時間百感交集,更覺羞愧難當。
又長吁短嘆一會兒,將拳頭猛地往掌心一砸:「好!此事包在我身上!這幾天我就準備準備一準備好了,我就和李兄一起乘船出海!」
「聽海觀濤……哼,哪裏有直掛雲帆濟滄海來得痛快?!」
這一句,倒是跟李雲心學的。渭水龍王這幾天可與陸白水說了不少海上的奇聞異事自然是以春雨潤物細無聲的方式。
李雲心便站起身,皺眉:「陸兄」
陸白水一擺手:「哎哎哎,不要勸我你就當我不是光為了你自己吧!我早想去海上瞧瞧天地之外還有什麼、真龍龍島又是什麼模樣,更何況……」
他說到這裏頓了頓,看李雲心:「李兄找對了。令堂,的確是去了海外。」
李雲心張大了眼睛:「陸兄……此話……當真?」
「當真的。」陸白水嘆口氣,「她來的時候,是去年。去年春末啊我記得那時候海雀兒魚正肥。我就來看看有沒有什麼可收的。她就住在這店裏……選這一間。」
「我和她談了幾句。當時很驚詫,但現在聽李兄說令堂曾經修道術,想一想也就正常了她那時候說話很玄妙的。」
李雲心輕出一口氣:「她當時的狀況是……」
「一個人啊。」陸白水說,「一個人。看不出被脅迫或者別的什麼事兒。不過能看出不開心,鬱鬱寡歡,沒見過笑臉兒。」
「……哦。」
陸白水停下來,小心地看了看李雲心。李雲心便重新慢慢坐下、長出一口氣:「陸兄請繼續說。」
「唉。好。」
「約莫住了三四天,常常外出。李兄知道,我這人喜歡結交有趣的人……嗯……就找人跟了跟令堂啊,並無惡意啊,令堂駐顏有術那時候我……誒!呸呸呸!李兄不要」
李雲心笑了笑:「人之常情。陸兄不必放在心上。」
這位「李兄」向來如此溫文爾雅、通情達理。看起來實在不像是個武功高手,可偏偏又是。便是這一點,叫陸白水最心折了。
於是他也哈哈一笑:「誒!這些都揭過去後來我就知道令堂在鎮上問了些人。問,怎麼出海,可知道龍島在哪裏。」
「約莫問了三四天吧。找到一個爛賭鬼,叫李四。」
李雲心挑了挑眉:「李四。」
「哈……這名字,還是別人給起的。」陸白水笑道,「是個漁民。要說誰精通航海之術、能看氣象、辨風雨,這鎮上沒有不服他的。可惜懶又好賭窮到沒飯吃才肯往海上跑。」
「又經常說自己見過龍島,知道怎麼去。但大家都不信他,當他說來騙錢的。」
「令堂不知道怎麼說動了他,隔天,在鎮上買了條從前跑沿海的雙桅船,招了十幾個船工,出海去了。」
「那時候,知道這件事的人都覺得不妙。我也勸過她」陸白水搖搖頭,「李四找的那十幾個人,都不是善茬兒。令堂又是……那個樣子,所以想一旦到了海上,可是凶多吉少李四想必原本只是要騙財。可誰知道會不會想別的呢。」
「但沒人勸得了她。當晚就出海了。到如今我聽李兄說起令堂從前的事,才知道是白擔心了。那些不入流的東西,可不是令堂的對手。」
李雲心緊盯着他:「……後來呢?」
「後來麼……就一言難盡了。」陸白水抬眼往露台外看了看。
原本天空是陰霾的、鐵青的。到這時候卻從天邊透了一些橘黃色的光亮來,將海面鍍上了淡淡的金光。但這光是夕陽光陰沉了一天。到了傍晚海上倒是慢慢地晴了。
「我帶李兄去看吧。」陸白水說,「看了再和你說。」
「看誰?」
「李四。」
……
……
冬日裏的白水鎮,是灰色的。
也落了雪,但並不大。因而在中午的時候化掉,在早晚的時候結凍。潔白的雪就變成骯髒的灰,遍佈狹窄的街道和低矮的屋舍。
東海客棧建在一座不高的山崖上。崖上、坡上,另有一些較為堂皇的建築,路面也有青石鋪就。沿坡往下便有大片的居民區、食肆。混雜在一起,高低錯落。
雖然也下雪、結冰,但到底比更北邊的內陸要暖和些。依着李雲心來看,這裏初冬時候的溫度大致在零下一二度徘徊。想來到了隆冬,也不過零下十幾度罷了。
因而還是有不少人在冬天的時候跑到這裏來的。因為白水鎮附近的海域還在秋季的時候盛產幾種特產海鮮。如今這年月路難走,保鮮更難。於是就做成醃漬的。一來二去成了特色的美食,也漸有些名氣。
因而深秋一過入了冬,等那些吃食醃得入了味,就有附近州縣的人特意來「嘗鮮」在某些人看來也算是生活情調的一種。
他們兩個沿路往下走的時候,正趕上飯時。許多外地的遊客、食客從溫暖的屋子裏擁到街上,奔着崖上的幾個酒家去。這一些算是捨得不住、但捨得吃的。於是住在山崖下的客棧里,觀光嘗鮮的時候才往崖上去。
這倒很像業國的小石城亦是高端的商業區高高在上地建在山頂,是一幅愛來不來的模樣。不過考慮到這個時代驚人的貧富差距,這種營銷策略倒也算合理。畢竟他們的門面只向少數人開。
如此,他們兩個人逆流而下。
李雲心的衣裝,一瞧就是富貴人。那陸白水的一身,在白水鎮裏辨識度也極高。因而路上沒什麼擠來擠去的事認得他的都為他讓路。不認得的也跟着讓路。
二人走了一刻鐘到崖下,天就已經擦黑。燈火慢慢亮起來,鎮子便不是灰色,而是暖黃的了。
再穿過大片低矮的房舍,陸白水將李雲心往鎮南邊帶。屋子漸漸變少,開始有大片未被人踏足的雪地、杆子似地杵着的枯樹。
「前面那個,就是李四的家。」陸白水踩在結了冰、坑窪不平的路上,邊走邊對李雲心說。並且抬手指了指。
前面有個小院落,孤零零地待在鎮外。似是碎石壘的矮牆覆着黃土,屋頂覆着的也是茅草。周圍沒什麼人家,背襯着遠處低矮的、毫無生氣的丘陵。到這時候離那院落還有百步之遙,但李雲心已經可以聽到院中有人聲。且還不少。
又注意到腳下的路。
這時代的路多是土路。下了一層雪,如果走動的人不多,大概只能留下些腳印罷了。然而他們腳下的這一條卻被踩得化了又凍、凍了又化,顯然走過的人不少……
李四家很熱鬧啊。
「後來只有他一個人回來了。說遇到風暴,船毀了。別人都死了,只有他活了。說是」陸白水轉臉看了看李雲心,「李兄知道海上仙山的傳說麼?」
李雲心想了想:「小時候聽說過。龍島算是仙山,還有蓬萊、瀛洲、方壺之類。說只有有緣人才見得到。」
「是了。」陸白水搖搖頭,有些擔憂地看李雲心,「那個李四說,船毀之後,他遇到了仙人蓬萊仙山上的蓬萊仙子,將他給救了。還說教會他仙法,可以知道吉凶禍福。」
李雲心皺眉:「……只有他一個人活了?」
陸白水忙道:「他這話未必可信。令堂既然武功高強又會道術,想來沒那麼容易出事所以我才帶李兄親自來問。你先把心放下。」
李雲心無言地點點頭。
二人很快到了院外。
從敞開的木門往裏面看,發現裏面挨挨擠擠站了十幾個人。女人較多、老人較多。看衣着知道過得並不如意,臉上不是愁苦就是麻木站在冬日傍晚的寒風裏,往屋中看。
屋子的門竟沒關。任憑冷風嗚嗚地躥進去。有幾個人擠在了門口,還有些在門裏。李雲心與陸白水進了院子,院中人便瞧瞧他們。但這時候天已黑得更徹底,且屋裏燭火的光亮很微弱,人們並不能看清來者的模樣。
因而重轉過頭去、縮縮脖子,繼續忍受刺骨的寒風。
他們兩個又往前擠了擠,才有人看清楚陸白水的面目,臉色一緩和要出聲。但陸白水擺擺手,那人忙噤聲了。不一會兒,院中人便都縮到後面去,給這二位讓出了地方。
陸白水在夜色里低聲道:「今晚散了。回去吧。明天到東海客棧領些米麵。」
院中的十幾個人立時無言地拜了拜他,趕緊走了。
李雲心微微點頭:「陸兄是真豪傑,而非豪強。」
陸白水搖搖頭:「李兄過獎了。」
便一起向門裏看。
低矮的屋中、正堂里,點了一盞昏暗的油燈,還有一張香案。香案不曉得從哪裏搬來的,既寬且大。但上面卻鋪了幾床被褥,被褥上盤腿坐着個李四。
李四的模樣很怪。只穿了單薄的衣裳,卻偏偏將領口、袖口都扎得嚴嚴實實。是個極瘦弱的男子,卻又塗脂抹粉。臉上手上都抹得白得像鬼,還在腦袋上罩一個布兜。兜上插了幾朵大大的紅綢花,又配些別的亮閃閃的玩意兒。看起來既滑稽又不倫不類。
而今閉了眼、盤坐在香案上搖頭晃腦,口中念念有詞。
案下站着個男子,略佝僂着身子忐忑地仰臉看他……似乎是擔心什麼。
「但鎮上有人說,這不是仙法。」陸白水和李雲心在門口看了一會兒,低聲道,「其實我也這樣想。」
「我曾經見過出馬仙李兄知道出馬仙麼?」
李雲心「嗯」了一聲:「聽說過。說是……山野之間修行有道的精怪,出山找一個有緣人做弟子。有人問卜,那妖仙就附在弟子身上,借弟子之口判斷吉凶禍福陸兄是想說他屬於這一類?」
陸白水點頭:「這個李四,平常時候和常人沒什麼兩樣兒最多是因為出海回來受了驚嚇,說話有點顛三倒四。」
「但一到起卦的時候,可就變了個人。我想着……該是什麼妖仙附在他身上。」說到這裏他又搖頭,「我問過我那個妖魔的兄弟。我那兄弟說,這種也是常見的多是些小妖,也不作惡,只為了點功德。我也就不管了……啊,這些李兄也信麼?」
「切實有的事。哪裏有信不信的。」李雲心一邊說,一邊往那李四的身上看。
這一看,是謹慎地運起了妖力,想要瞧瞧到底是不是陸白水所說的「出馬仙」。
的確看到了。「李四」的身上,有一層蒙蒙的黑霧。約略有個人的形狀,但也可以說是別的、「湊巧」。的確有東西附他身上。可到底是個什麼……卻看不出。
李雲心想了想,皺起眉。
這時候,李四睜開了眼睛。
身上先打個顫兒。仿佛有人提着他的腦袋,從上往下用力抖了了抖。
然後伸手去摸一摸頭上的幾朵紅綢大花,才把目光移到案前那人身上,開了口
「啊……啊呀……你問什麼的?嗯?啊……你問你家雞?誰偷的?嗯?」
「嘻嘻……本娘娘知道了嗯……呔!我乃是蓬萊仙山的蓬萊娘娘!你可知道?!」
那人忙點頭:「知道、知道……」
李雲心輕輕地「咦」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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