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氣里可以清晰地聽到膠片在徐徐旋轉的哧哧聲,沉悶的片場就連一絲風聲都沒有,那緊繃的氣氛彷佛就連一個噴嚏都可以引起一場颶風般。
「啪」,一聲輕響傳來,在監獄空曠的走廊里輕輕迴響着,但在此刻卻顯得如此清晰。那個不小心踩到了樹枝的工作人員剎那間就僵硬在原地,一動不動,彷佛自己的這一個小失誤正在毀了所有一切般。而飾演獄警的群眾演員們站在原地不知所措,他們的戲份已經結束了,這場戲應該已經拍攝結束了,但導演暫停拍攝的聲音一直沒有傳來,所有人只能是緊張而侷促地站在原地。
可事實上,除了有表演任務在身的群眾演員之外,整個劇組所有人都一動不動地看着攝像機所瞄準的雨果。
雨果的臉頰上還殘留着淺淺的淚痕,通紅的臉頰顯得很是狼狽,那痛哭過後的痕跡隨處可見,眼眶微微發腫,眼底還有一絲絲水霧在微微蕩漾,琥珀色的眸子在薄霧背後透露着無止境的茫然,瞳孔沒有焦距也沒有焦點地在空氣中捕捉着些什麼,就在那茫然之中還夾雜着一絲驚恐,宛若站在冰面上的狐狸一般,小心翼翼地試圖邁開腳步,但四面八方全部都是危險,讓它根本沒有辦法輕易邁出步伐。
雨果努力咬着自己的牙齒,隱藏在大腿兩側的雙手也緊緊地握成了拳頭,但他的身體還是不受控制地瑟瑟發抖着,彷佛僅僅只是一個呼吸對他來說都是寒風陣陣一般,在壓抑地抖動着。
那一絲茫然,那一絲惶恐,那一絲麻木,如此錯雜,卻又如此脆弱,讓許多人都於心不忍地避開了視線。
所有人都忘記了這是在拍戲,他們都誤以為這就是現實,眼前那瘦弱到不堪一擊的男人即將被執行死刑。這個雙手沾滿鮮血的殺人犯犯下的滔天罪行還歷歷在目,但此時此刻,每個人都在向上帝祈禱着,至少給這個男人生命最後時刻一絲平靜。哪怕僅僅是一分一毫的平靜也好。
於是,所有人都閉上了嘴巴,屏住了呼吸,迴避了視線。
蒂姆低下頭,狠狠地在臉頰上搓了兩把,將那淚痕的狼狽都抹去,可是掌心的溫熱卻又讓他的眼眶開始蒙上一層水汽,他可以聽到雨果那無意識發出的呼吸聲,輕飄飄地,卻雜亂而無節奏地,他就可以感受到那種撲面而來的壓抑。蒂姆狠狠地咬住了自己的下唇,揚聲喊道,「卡!」
一句聲音石破天驚地打破了片場的平靜,幾乎所有人都下意識看向了蒂姆,彷佛蒂姆就是那個殘忍的劊子手一般,宣判了雨果的死刑。但他們很快就意識到自己想法的荒謬,於是紛紛慌亂地撇開頭,甚至轉身離開,偷偷地整理着自己的狼狽。
約瑟夫的情緒也有些控制不住,站在他身後的卡梅隆更是泣不成聲,狠狠地咬着自己的唇瓣不讓哭聲泄露出來,薩摩拉則是落荒而逃,到外面去抽煙了。但約瑟夫知道,此時不是沉浸在自己思緒里的時候,他還是擔心雨果。
這場戲的錯雜和重要,約瑟夫很清楚,而雨果剛才呈現出來的表演有多麼精彩,整個劇組的所有人都親自感受到了,就連蘇珊也徑直離開了屋子,到外面去透氣了。所以,約瑟夫擔心雨果的狀態,擔心雨果是不是又再一次進入了「馬修狀態」。
約瑟夫快步走了上去,就看到雨果閉上了眼睛,滿臉疲憊地靠在牆壁上,肌肉還在無法抗拒地輕輕發抖着,臉頰上已經看不到淚水的痕跡了,但那種悲傷和痛苦卻輕易地從眼角滲透出來。約瑟夫張了張嘴,卻欲言又止,他不知道雨果現在到底是什麼情況,這讓他縮手縮腳。
但無奈之下,約瑟夫還是開口呼喚了一聲,「雨果?」約瑟夫的語氣也不太確定。
雨果沒有回應,只是安靜地坐在原地,這讓約瑟夫不由就緊張了起來,他下意識回頭看了看,卻不確定自己現在就呼喚醫生是否合適,緊接着他就聽到了那帶着一絲疲憊的聲音,「放心吧,我沒事。」
雖然疲憊,但卻帶着一絲柔和,是雨果的聲音。
約瑟夫轉過頭看向了雨果,雨果依舊沒有睜開眼睛,他調整了一下呼吸,這才開口說到,「剛才這場戲消耗了太多精力,有點累,想要休息一下。」雨果簡單地解釋了一句,就又沉默了下去。
約瑟夫半吊着的心這才重新回到了肚子裏,他尷尬地撓了撓頭,對自己現在草木皆兵的情況頗為尷尬,摸了摸口袋,「你要來一支嗎?」約瑟夫把煙盒拿了出來,朝雨果遞了過去。
雨果嘴角輕輕扯出了一抹笑容,「你忘記了,我現在不能抽。」
約瑟夫站在原地愣了愣,然後訕訕然地把煙盒收了回來,從裏面拿出一支煙,但猶豫了一下,還是又放了回去,把煙盒放到了口袋裏。在監獄欄杆外面坐了下來,沒有多說什麼,只是陪着雨果。
雨果對尼古丁過敏的體質終究還是沒有改變,當他不再「人格分裂」之後,他的煙癮也就消失了。雖然在拍攝過程中,為了契合馬修的人物個性,雨果還是會抽煙,但又回到了當初拍攝「辛德勒的名單」時的情況,只是吸煙,並不吞下去。
剛才這場戲對於雨果來說,是他想通了之後最為酣暢淋漓的一次發揮。
雨果整個人都投入到了角色之中,深切地感受到了馬修的情緒,而死亡靠近的那種恐懼更是深入了骨髓之中,所以雨果剛才的表演十分精彩,更加精準。雨果準確地表現出了馬修將內心所有傷口都展示出來的糾結,也準確地表現出了馬修一點一點擠出內心深處毒素的痛苦,但如果僅僅只是如此,雨果最多只能說是重現了「辛德勒的名單」時期水準。
更為重要的是,雨果用最為準確的方式呈現出了當死亡逐漸靠近時的心理狀態,從本質上來說,所有人都害怕死亡,而馬修本身就是一個膽小鬼,他更加害怕這件事,他不僅害怕死亡所帶來的痛苦和未知,他還害怕死亡之後對家人造成的傷害。當馬修真切地感受到死亡的威脅時,他才真正意識到自己對沃爾特和霍普做了什麼,他才真正意識到自己對那兩個家庭做了什麼,那種驚濤駭浪的悔恨夾雜在無止境的恐懼之中,侵襲而來。
肌肉的顫抖,呼吸的紊亂,眼神的茫然……雨果準確地觸摸到了這種表現方式,然後達到了最為精準的境界。
這種感覺很難描述,雨果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控制了還是沒有控制,他也不知道到底是馬修在主導還是自己在主導,但隱隱約約地雨果就可以感受到,這一切是正確的,這一切是行雲流水的。
閉上眼睛,雨果才真正感受到了「七宗罪」無名氏第一次登場時的那種境界,將角色與自我完美結合起來,然後用最精準的表演呈現出來,真正意義地將方法派演技和表現派演技結合了起來,整個表演一氣呵成、融會貫通。
整個演技的瓶頸被徹底打破,呈現在雨果面前的就是一個全新的世界。
之前所有的折磨、所有的痛苦、所有的艱辛,在這一刻都得到了回報,雨果就知道自己的想法沒有錯,雨果就知道自己的嚮往是正確的。雨果曾經幻想過打破這層壁壘會是什麼感覺,但事實是這是無法想像的,那種美好和幸福是任何事都無法替代的。這不僅僅是夢想,更是一種追求。
當然,雨果要完完全全感受到那種控制力,還是需要不斷地打磨和鑽研,時間和閱歷永遠是鍛煉演技最直接的方法,沒有捷徑可走,但他此時卻是真實地感受到了那種暢快感,那種愉悅很難用語言來形容,雨果只是想閉着眼睛細細地品味、好好地感受,將這瞬間的印象深深地烙印在腦海之中。
「你知道,你就是一個瘋子。」約瑟夫的聲音傳了過來,但卻並沒有打斷雨果的沉思,他嘴角的笑容反而是大大的勾勒了起來,這讓約瑟夫無奈地搖了搖頭,「哪裏有演員因為鑽研演技而把自己逼到這種境地的,你幾乎就要……人格分裂了。」約瑟夫其實不是在和雨果對話,更多是在和自己對話,他知道雨果的追求,但他也擔心雨果給自己太多壓力了,這讓約瑟夫有些感嘆,也有些無奈。
雨果輕笑了一聲,低聲說到,「如果你知道我現在的感受,你就知道我為什麼會如此堅持了。」如果再重來一次,雨果還是會選擇同樣的道路,即使人格分裂也在所不惜。「也許我就是一個瘋子。不過,很多時候,真正的天才都是瘋子。」
聽到雨果難得不謙虛一回,約瑟夫愣了愣,最後撲哧一下笑出了聲,但腦袋卻是無奈地搖着。從雨果的這句話就可以聽得出來,這就是雨果的追求,這也是讓雨果從簡單的明星轉變成為演員,甚至是藝術家的決定性因素。
「你與其坐在這裏無所事事,不如去拿一杯水給我。我真的快要脫水了。」雨果終於睜開了眼睛,帶着笑容說到。
約瑟夫發愣地看了看雨果,他還以為雨果是在開玩笑的,但隨即就反應過來雨果是說真的,「哦,水,對,水……」慌忙地站起來之後,居然就連前後左右都分不清楚了,這讓雨果哈哈大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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