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婚期
端午剛過,日頭一天天毒辣起來,景辭大多數時候悶在屋裏,一篇話本翻過一遍又一遍,聽着半夏坐在一旁絮絮叨叨說着路邊打聽來的宮廷秘事。慈寧宮的老太監來傳旨時她恰好聽到喻婉容的死,聽說封號沒了,品級沒了,春和宮冷冷清清似鬼城,她只有一片薄棺葬在荒僻山野,誰立的碑,誰提的字,無人知。
隆寵一時風光無限的喻貴妃成了牆角亟待掃去的蛛網,總會有人頂她的位,繼續這起起落落的富貴人生。景辭手上的貓眼石珠子轉了個圈,窗外的蟬開始了一整個夏天的吵嚷,她想起喻婉容驕傲跋扈的臉孔,是不可一世的,又是美艷至極的,多少唏噓感嘆,都付一句郎心似鐵。
半夏仍在說:「聽人說是陸大人親自下的手,一根白綾扭斷了脖子,嘖嘖嘖…………奴婢光聽一聽就起滿身的雞皮疙瘩…………」
白蘇收拾茶具,閒來搭理她一句,「又找誰打聽的?聽多了不怕夜裏做惡夢?」
半夏道:「怕呀,怎麼不怕?可是於老嬤嬤不是跟着顧大太監來傳旨麼,西側間裏喝茶非拉着奴婢,一條一條的說得清清楚楚,可煩人了。」
白蘇道:「知道你話多人才專門見縫插針的找你說呢,你這聽風就是雨的毛病也該改改了,不然真是白長個腦袋,光裝相呢。」
半夏撇撇嘴,不服氣,「你知道什麼,人是見着我歡喜呢,才專找我說來着。」
桂心領三個小丫鬟將宮裝捧進來,景辭便擱下貓眼石珠子起身,叮囑半夏,「以後這些個沒由頭的話少說。」
半夏看白蘇一眼,見白蘇搖頭,便閉緊了嘴不再多說。
婚期定在七月十七,是個宜娶宜嫁的好日子,景辭領旨謝恩,恍恍惚惚出宮門,猶記得太后叮嚀,要她歸家待嫁,原先那些許的不舍之情,似乎已被永平侯奉上的「忠心」衝散,煙消雲散。她始終只是一步棋,好與壞皆是任人擺佈罷了。她站在花園荷塘外,艷麗日光里,看花開半池,等自己徹徹底底認命。
只可惜滿心愁緒換不來半刻安寧,半夏急匆匆跑上來,喘得上氣不接下氣,「姑娘,姑娘快去奉先殿瞧瞧吧,春山公公不知怎的將茶潑到太子爺手上,太子爺生氣,立時就要活剝了春山公公。」
景辭回過身來問:「陸焉呢?」
半夏道:「陸大人出城辦事去了,遠水救不了近火呀。」
白蘇同半夏說:「你這是鬧什麼,怎麼什麼阿貓阿狗的闖了禍都來找姑娘救命。春山給你多大恩惠呀你,這麼冒冒失失就衝過來。」
半夏急急道:「好姐姐,春山公公平日裏沒少照顧咱們,如今落了難,怎麼也得儘儘心吧,不論姑娘應不應,奴婢這話要帶到往後才不虧心,」
「你——讓你還說!」便要去擰她的嘴,再勸景辭,「姑娘,這太子爺慣是如此,天大的脾氣,誰也管不了,姑娘可千萬別去管這等閒事。」
景辭蹙眉,略想了一想,只說:「且去瞧瞧。」半夏忙不迭跟上,往奉先殿去了。
午後陽光懶懶散散,奉先殿卻如墜冰窟。
景辭穿一身輕薄的紗,天青色的衫子玉色的裙,身段修長楊柳細腰,這個春天裏益發拔高了身量,遠遠望去似一裊裊婷婷窈窕淑女,自一幅溫柔山水中扶風而來。看得李崇熸眯起了眼,探身去瞧。
遠遠的,便聽見她嬌嬌喚一聲「太子哥哥」,叫的人心都酥了。李崇熸舒展了眉頭,沒再多看堂中被踩在地上的小太監春山。
「景辭妹妹怎生進宮來了,好些日子沒見,妹妹越發標緻了。」
景辭溫溫軟軟地笑,應聲道:「哥哥又取笑我呢,早些時候聽青岩說,太子哥哥近日事忙,便不敢打擾,難得今兒入宮,聽聞哥哥也在,景辭特來拜見。」說話間屈膝行禮,李崇熸上前來扶,「一家人,何須多禮。」
景辭亦不推諉,順勢起身,笑道:「那我這就恭敬不如從命了,哥哥近日可好?太子嫂嫂選定了沒有?哥哥可得透透風,先讓我曉得是誰家的姑娘有這等福氣。」
李崇熸轉過頭看房梁,滿身的不自在,「誰知道呢,橫豎不由孤來做主。且不說這些,孤這些日子得了不少新奇物件,妹妹若不急着出宮,這便領着妹妹去瞧,如何?」
景辭看一眼地上被堵了嘴,五花大綁的春山,從善如流,「好呀,這日子悶得發慌,正等着哥哥領我去瞧個新鮮呢。」
李崇熸點頭,再看春山,「這狗東西領回去,慢慢剝乾淨了,再下油鍋炸出個囫圇棍子餵狗吃。」
景辭聽得心驚,面上堆出個笑臉來說:「太子哥哥還管這些東西做什麼,交內務府查辦就是了,為這人費心思,哪裏值當?」
李崇熸道:「妹妹說的是,交給他那個閹貨親爹,讓他自行料理了。」
這一段哥哥妹妹你來我往的,便無聲無息揭過。
待景辭陪太子胡鬧完,從景陽宮出來,已是黃昏時分,太子脾氣暴戾乖張,但好在來得快去得也快,一眨眼已不記得春山是誰,臨走留一句「還是景辭妹妹最有意思」,已算是給她的最佳評語。
從小轎換馬車,景辭問半夏,「春山呢?」
「驚着了,回屋哭去了。」半夏扶着她踩着墊腳的凳子上馬車,一撩帘子,裏頭已坐了一位靛藍道袍頭戴雲巾,仙風道骨的逍遙公子。見她來,伸出一隻修長如玉的手握住她的,往內一拉,引她坐在車內軟椅上。
他一身潔淨無塵,顯然是換過衣裳擦洗過後才來見她,也不知在宮門前等了多久。抑或說他等她,無論山長水遠,總是甘願。
「小滿今日入宮做什麼?」
景辭原本就有滿腔愁緒,在景陽宮裝了小半日,眼下也累了,不知怎的就靠在他肩上,懶懶散散想哭。
「怎麼了?」他抬手環住了她顯瘦單薄的身體,腰上探一探,已知她清減,「這幾日吃齋念佛的,確是瘦了不少,是該好好補一補。」
「我不要…………」額頭抵住他肩膀,她鼻尖聞到淡淡皂角香,莫名的讓人親近。
陸焉偏過頭,看着她,「不要什麼?」
「就是不要…………」
他將她軟趴趴的身子扶正些,而她偏不答應,再欺身向前,在他懷裏埋得更深一些,一張小臉都靠在他的直綴道袍上,只留個圓潤小巧的耳朵,冰冰涼涼蹭着他下頜。她呢呢喃喃反反覆覆說:「我就是不要…………陸焉…………我害怕…………」
他的唇擦過她的耳,細細問:「怎麼了?郡主害怕什麼?說給臣聽一聽。」
景辭眼圈微紅,抬起頭來望着他,仿佛仰望神祗,這眼神已足夠叫人瘋狂,不想聽她說什麼,只想吻下去,到天荒地老,到海枯石爛。
「陸焉,我不想嫁人…………不是永平侯也不是哪一家王孫公子,我不想嫁,誰也不想嫁…………我寧願剃了頭去山裏修行,不…………我不要做永平侯家的媳婦,在個四面牆的院子裏爭來斗去,一輩子到三十歲將將算完…………」
橫在她腰後的手臂緊了又緊,他忍得辛苦,握緊了拳,「小滿怎地又不想嫁了?不是都已經想好了嗎?」
她猛地搖頭,寶石珠翠簌簌地響,她咬着唇猶豫,「我後悔了,世上的事哪能事事如我所想?一個個都是吃人的妖魔,我不想嫁,我一句多話都不想同榮靖說,怎能同他過一輩子?」
他輕輕順着她的背脊,在她耳邊說:「小滿還是孩子氣了些,婚姻大事哪能說不嫁就不嫁的?何況還有太后懿旨,着實沒有轉圜餘地。若要說其他,榮二爺並不算壞,進了永平侯府的門,小滿沉下心應對便是,有太后與國公府撐着,沒人敢給你氣受。」他這一句接一句,將她從前說過的話一一講給她聽。
景辭抬起頭,不置信地望着他,「你也嫌棄我是不是?你也不肯幫我了是不是?」
陸焉道:「郡主想要微臣如何相幫?拆散了與永平侯府的婚事又能如何?郡主想挑武定侯長孫還是俊俏狀元郎?總不能真去青燈古佛一輩子,就算郡主自己個願意,太后與景大人也不會答應。」
「可是,可是…………」她怔怔的,瞪大了眼睛望着他,一臉無辜,叫他看着心都要揉碎,但偏偏要忍着,等她飛蛾撲火似的躥上來,「可是什麼?」
「可是我想跟你在一起…………」她哭了,豆大的眼淚落下來,砸在他白皙的手背上,他低頭吮過她的淚,一勾手將她緊緊擁在懷裏,一遍一遍說着:「真是個小可憐,快別哭了,心都要讓你哭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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