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還是不去?
坐在辦公桌前,許多年前的恐懼翻江倒海的湧上心頭。
無論我怎樣掙扎,無論我怎樣哭喊,都無人應答。我用力的推他們,用力的踢他們,卻像踢在牆上一般,偶爾會有人被我推開,卻又有人繼續擋在我面前。我的眼前是無邊無際的黑色,濃稠的無法衝破的黑暗。
我哭着,祈求着,鼻涕流進了嘴裏,咸粘生澀,堵在喉嚨里卻是我唯一能感知到的自己的氣息。
我希望自己已經死去,我希望這一切都是做夢,可是這樣的噩夢無論我怎樣掙扎都無法醒過來。
直到警笛響起,就像一道鋒銳的劍光刺破濃稠的黑夜。突然之間,世界有了天地的區別,突然之間,我看到了陽光,感覺到了風,突然之間,我可以支配自己的身體……
爸爸媽媽說的對,只是虛驚一場,最壞的事情並沒有發生,沒有必要讓這件事成為自己一生的陰影。我改了名字轉了學,經過了許多許多年,中間也有噩夢也曾徹夜不眠,但我都熬過來了。現在我成為一名律師,而且是一名看起來很成功的律師。我沒有結婚,在別人眼裏,我是強悍的女漢子。
這樣的我,為什麼要向那件小時候都沒有打敗我的事低頭?!
霍久是誰?
我已經冷靜下來。
至少是知道當年那件事的人;甚至,他也許是當年的參與者之一。當初只有三個人,一個高個兒,兩個矮個兒。模樣都很陌生,好像是校外的。為什麼是我?我至今都不明白。最有可能,是隨機作案。一個小女孩,獨自在黃昏走在人跡稀少的馬路邊,被三個青春期(也許剛從錄像室里出來)萌動的男生發現,在荷爾蒙的唆使下,肆意的侵犯和發泄。
這樣的案子並不少見。
我不喜歡與政治和江湖有關的案子,我害怕那些有特權和力量的人和組織,但並不等於當他們侵犯我的時候,我會束手就擒乖乖投降。
我都奔四十的人了,做了十年的律師,就算心懷畏懼,也已經知道反抗是我的權利。
霍久,不要把我的沉默當做軟弱。
從出租車裏下來,我站在小區門口。低頭看看表,正是晚飯時間,晚風吹來,臉頰微微的涼。已經是深秋了。我裹緊身上的風衣,掏出門卡,刷卡進了小區。
簡單的喝了點粥,我就坐到電腦前,查詢霍久的資料。
幾個電話之後,我已經知道霍久少年時就住在我那個學校附近,甚至他和我曾經是一個學校的,只是比我高兩個年級。初中畢業之後,霍久就不再上學,開始所謂的「混社會」。十八歲前有過「三進宮」的記錄,但因為年紀小且行為危害比較輕,只是教養而已。二十五歲以後成為南越區物流碼頭的一哥,並拜在常金髮跟前,成為紅人。
和我通話的是南越區派出所退休的老所長,聽我打聽霍久的情況,擔心的告訴我:「霍久這個人,很有心機,打架夠狠,但是從不出事。後來,他身上應該背着些事情,但是我們始終找不到證據。你如果跟他打交道,一定要小心。」
脊背微微發寒,我端起保溫杯喝了口熱水。溫熱的液體沿着喉嚨緩緩流入體內,將收縮中的胃口慢慢撫平。
這樣一個人,怎麼會對以前一件對他來說不算事的小事耿耿於懷?莫非,所謂當年事,不過是他找我的一個藉口?
可是,我只是一個普通的離婚律師,又有什麼利用價值呢?
我相信,以霍久現在的財力和地位,自有膽大的律師願意提供更專業的法律服務。他何必如此費力的找我呢?
我一目十行的過着霍久的資料,他現在從外表看,應該算是一個成功的商人。在常金髮的扶持下,他已經初步建立了自己的商業圈。但是——
我把霍久的公司一一列在紙上,包括他們的股東和實際控制人。然後我發現,在經營最好的三家公司的股東里,有幾個名字似乎在哪裏見過?我想起之前做的功課,把與常金髮合作的人一一列出。然後看到了兩個反覆出現的名字。
在霍久的公司里,他們的出資額都不低,而在常金髮的集團股東中,他們的地位也僅僅比霍久低一點而已。
是的,霍久建立了一個商業圈。但這個圈子,並不完全屬於他自己。以人之常情來論,翅膀硬了想飛是自然而然的。但常金髮讓不讓他飛?卻是個未知數。
霍久最大的麻煩,應該是這個吧?
但是,這跟我有什麼關係麼?
我無意識的擺弄着眼前的紙片,卻再也找不到任何頭緒。倒是不經意間想起一件事:常金髮手下有兩個信任的人,一個是霍久,另一個叫樂源。霍久的名字幾乎佔據了常金髮所有事業的核心位置,而那個樂源卻渺無蹤跡。如果不是江湖傳說,單從記錄上看,樂源這個人是不存在的。
樂源,哪兒去了?
這個念頭剛一閃過,就被我甩開。
一個霍久就夠了,我可沒心思惹那麼多麻煩。人生在世,還是庸俗一點好。像我這種沒背景沒天賦沒追求的人,掙點小錢兒,有片瓦遮頭,有零錢可花,已經足夠了。其他的事,還是能躲多遠就躲多遠的好!
對於我的爽約,對霍久似乎沒有什麼太大的影響。至少這種影響沒有立刻反饋給我。第二天,我和往常一樣去上班——不,是去赴約。
一大早聶從風就打來電話,說康小佳——段曉佳,打電話給他,說康雲棉想簽委託合同,把離婚的事儘快推進。約我上午十點在金地咖啡廳見面。
我到的時候,康雲棉已經提前到了。聶從風沒有跟來,他說有別的事要做。但是具體什麼事,我沒問,他也沒講。只是口氣似乎有些跟以往不太一樣,但是我擔心追問起來會不會顯得太過關心?猶豫了一下,也就錯過了機會。
看到康雲棉,收斂起所有的思緒,打足精神,走了進去。
康雲棉的精神看起來好很多了,雖然臉色依然蒼白,但比起初次見面時的黑黃,已經多了幾分生機。無論中間發生過什麼,我都不希望看到女人因為婚姻而凋零。所以,自然地,我的臉上也掛上了微笑,寒暄的氣氛也更輕鬆。
幾句話說完,康雲棉也沒有廢話,直接要求委託我代理她的離婚請求。
我想了想,有些話還是明說的好:「雲棉,」剛才寒暄時,她已經堅決的要求我以名字稱呼,此時我也恭敬不如從命了,「我記得上次咱們見面的時候,你好像還有一些顧慮,能說麼?」
康雲棉頓了頓,苦笑道:「果然還是瞞不過你。上次我還不想離。不過,我聽說段希文去找你了——」她好像在斟酌,「他什麼意思?」
我心裏打了個轉,倘若我不問這個問題,此時必是簽了合同,進入具體的離婚流程了。看來,她與我見面之前對段希文來找過我這件事,心裏是有定論的。於是,我點點頭,笑了,儘量讓自己的口氣輕鬆些:「找我這樣的人來談事,多半離不開家裏的那些。上市,撈人這種大生意,不會發生在我辦公室里。」
康雲棉也笑了,冷冷的笑,帶着點絕望和不屑:「他是不是告訴您,我和小佳有問題?還說小佳是他的妹妹?」
我摸摸眉頭,雖然我對同性之愛沒有偏見,但畢竟見識不多,乍然面對,總有些手足無措。在那一瞬間,我甚至在想,在喜歡女人的康雲棉的眼裏,我這個女律師有沒有吸引力呢?
唉,我總是這樣胡思亂想,自作多情,難怪嫁不出去,也做不大事業呢!
因為我的短暫沉默,康雲棉大概有了些想法。等我意識到的時候,氣氛便有些尷尬了。
我只好說:「這畢竟是段先生的一面之詞,你們的關係又在這樣一種特殊的時刻。況且,我覺得這種事情兩廂情願就好。」
康雲棉愣了愣,然後端起茶杯喝了口茶,但肩膀明顯的下沉下去:「我不喜歡女人,事實上,直到今天,我覺得我可能還愛着段希文。不對,也不算愛,就是在乎吧。曉律師,您做了這麼久的律師,應該知道到我這種地步的女人所謂的那種愛吧?就像上癮,哪怕互相傷害,也已經習慣了。放不下,斷不了,離不開,不過是三個字『不、甘、心』!」她長嘆一聲,又重複了一遍,「不甘心吶!」
隨後,便是一聲長長的拖曳着似乎無窮無盡情緒的嘆息。
我靜靜的等着。這不是什麼技巧,而是這個時候,我實在笨拙的不知道說什麼。從她的話里,我聽出了真誠和無奈,這和段希文的曲折晦澀是不一樣的。
女人大概都是如此,提到感情,就無法作偽。
康雲棉繼續說:「段曉佳不是他的妹妹,曾經他們倆個是情人。」
雖然早有準備,但我還是有點吃驚,這個關係可真亂。
面對我的目光,康雲棉嘆了口氣,搖了搖頭:「段曉佳的真名就叫段曉佳,但父母都在海外。她回國後對希文一見鍾情,那時候,我和希文的關係也正在低谷,所以他們之間發生了一些事。」
我眼前浮現段希文的樣子,莫名想起小時候常聽老媽教訓的一句話:「小白臉子,沒好心眼子!」雖然滑稽,但似乎放在康雲棉口中的段希文身上,再合適不過。
「佳佳是個有主意的女孩子,她覺得我和希文的婚姻沒戲了,就決定拆散我們。她以段希文乾妹妹的身份接近我,住進了我們家。但是,她自己也沒想到,她——」說到這裏,康雲棉皺起眉頭,「她對女人也有興趣。」
我微微低頭,四下睃了一圈,幸好,這個咖啡館很偏僻,這個時間也沒什麼人。
「我——」康雲棉托起腮幫子,臉上微微浮起一絲迷茫的表情,「我也不知道為什麼,也許是為了報復希文吧,在得知她和希文的事情後,就——就在一起了。」
我撓撓耳朵,柔軟的沙發有點不太合適,但幸好我已經活了許多年,這點定力還是有的。在注意到康雲棉似乎探詢的眼神後,立刻輕輕的問了一句:「後來呢?」
康雲棉道:「只有一次,就被段希文發現了。佳佳後來承認,這一切都是她設計好的。她說,不管她愛誰,也不管將來會怎樣,我和希文,必須離婚。」
「可是,第一次見面的時候?」
「希文不同意,他打我,也打佳佳。」
「段曉佳——應該不是那種挨打不吭聲的人吧?」敢做敢當的海歸女子,不僅追求人家老公,還把人家老婆也搞到手的女人,被打的時候怎麼會忍氣吞聲?!
「段希文——並不衝動,他是那種很能忍,也夠狠的男人。當他出手打佳佳的時候,他手上已經捏着佳佳的把柄了。佳佳——做金融的。」
康雲棉顯然不欲多說此事,只提了一句,便沉默下來。
「所以,段曉佳找到我,希望借我的手來幫助你們離婚?這也是你們躲着段希文的原因?但是,段希文說他也希望離婚。」
康雲棉苦笑:「他同意離婚的條件,是段曉佳嫁給他。佳佳同意,我不同意。」
我糊塗了:「可是,你現在不是要同他離婚麼?」
康雲棉嘆了口氣:「做了這麼多年夫妻,真要撕破臉也不是沒辦法的。段希文把東西都存到一個保險箱裏,存入的時候是一個人去就可以的,但要取出來卻需要我們夫妻聯合署名並且到場簽字才能打開。這本來是我當年一個臨時起意修改的,他並不知道我要做什麼,糊裏糊塗給我授權,卻在今天幫助了我們!」
我明白了:段希文捉住了段曉佳的把柄,要挾段曉佳嫁給他。但是,他把段曉佳的把柄藏在了保險箱裏,並以為康雲棉不知道。現在,康雲棉不知道怎麼回事知道了這件事,也許段希文想打開保險箱,卻發現打不開了,驚動了康雲棉,被康雲棉知道。現在,康雲棉找到了離婚自救的路,要以打開保險箱銷毀文件為條件,答應離婚,並使段希文放棄段曉佳。
並找到了我。
我腦仁有點疼,總有那麼幾對夫妻,離婚戲碼弄得連電視劇都比不上。大家好聚好散,大不了上法庭吵兩句,拿個文書分財產,多好。非要搞這麼多背後的掣肘,累不累啊?!
即使我這個旁觀的,此時此刻,也難免要說一句:心好塞!
但,既然如此,我當然要接了。這樣的事情,再複雜也是小老百姓的煩惱,正需要我這樣的正義戰士!
於是,我拿出早就準備好的委託合同,說了十幾年的套話也就溜了出來。康雲棉拿出筆,一頁頁的翻看着,簽下自己的名字。
等候的時候,我的手機傳來震動,打開一看,是聶從風的微信:「有個自稱霍久的人來辦公室,一定要見你。你們認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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