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已經妥當了,我準備過兩日就離開長安,先回洛陽——達夫,你是不是也一起去?」
葉暢的話讓高適心中半是興奮半是酸楚。
他自詡才華,卻始終得不到施展的機會,原不欲靠權貴提攜,但最終卻還是走了後宮裙帶路線。事情已經敲定,楊釗那封寫給章仇兼瓊的信他親眼看過,而章仇兼瓊也根本不可能會拒絕楊釗的請求,更何況,這是大唐天子李隆基的親口許諾。
軍中掌書記,再進一步就有可能是副節度,起點不可謂不高。
「我自然要隨十一郎回去,你家中親長,我也須拜見。」高適道。
拜謁親長那就是所謂世交,葉暢笑道:「達夫兄這就拘泥了,我家中嫡親長唯有寡嫂,其餘便是族親。若一切順利,大約上元後確切的消息就會傳來,達夫此去劍南,路途遙遙,還是先回家一趟吧。」
說到這,葉暢又補充了一句:「你我之間,無須客套。」
「好」高適也是豪爽之人,點頭應了聲是。
「你的身份?」不過,高適還有些猶豫。
「我已經請辭,想來不會有人挽留我的,畢竟我最擅長的還是惹各種麻煩。」葉暢笑了起來。
自從知道李隆基的真實心意之後,葉暢懸着的心算是放下來了,想來李隆基趕他去邊關受一回罪的目的已經達到,應當不會再為難他。
所以應該可以抽身回鄉了吧。
「十一郎,有句話,我憋在心中,如今分別在即,當一吐為快了。」就在葉暢想着回鄉之後的美好生活時,高適又開口道。
「達夫只管說。」
「十一郎,你胸中丘壑,滿腹智珠……但你究竟想要做什麼?」高適轉過臉,正對着他道:「你在家鄉,無論是辦產業還是學堂,終究都只是小打小鬧……這些東西,不是立身根本而且你做起一樣,別人便覬覦一樣,你覺得這樣下去,能長遠麼?」
葉暢有些訝然,看着高適,這種指摘,很久沒有聽到過了。
「十一郎,我與你結交以來,也算是明白你的心思了你心思太野,故此行事有如圍棋國手,東一子西一子,初時只覺你步棋散漫,要待中盤之後,才知你之真意。但是十一郎,人生終究不是下棋,不會待你中盤,切記切記,你那些閒子考慮得太遠,遠水解不了近渴。」
葉暢嘴唇蠕動了一下,卻不知如何說起。
「若是……實在尋不着施展你所長的地方,你也可以跳出棋局之外。」高適又道:「我此去劍南經營,爭取十五年中,得一節度,到時十一郎你便可以來助我。」
「明白了……達夫兄,你保重。」
高適言下未盡之意,葉暢一清二楚。十五年得一節度,接下來便是入相,高適若能入相,葉暢再接替他節度一鎮,那時他們聯手,權傾朝野,便能如現在李林甫一般。
到了那個位置,葉暢想要施展自己的才華抱負,便少了掣肘。
十五年……
望着高適轉身而去的背影,葉暢心裏甚為複雜。有過命的交情,高適自然比起現在朝廷里的那些人物可靠,葉暢推他出來,便是想着十數年後,自己在朝中有個可靠的朋友,而不必象現在一樣,想要得到什麼,就必須做出利益讓步。
但高適的話提醒了他:即使順利,高適只怕也要十數年後才有望成為朝中重臣,他現在的佈局,若沒有強有力的支持,這十餘年間,仍然是被人侵佔的對象。
或許……自己真應該主動一些吧。
目送高適的背影消失,葉暢回過頭來,向着黃衫客抱拳:「韓兄,有勞了
「李太白的朋友,便是我的朋友,更何況還有蕭、賈二位兄長的關係?」黃衫客笑道:「還要多謝十一郎安排,我先去洛陽暫避些時日了」
黃衫客乃長安豪俠,但他介入葉暢與韋諒的衝突,自然也要提防韋家報復,故此轉身他便也要離開長安了。
再別了黃衫客,葉暢身邊就只余善直與南霽雲,也不知是離別的傷感,還是其餘。
然而就在這一轉身之間,他便看到一隊隊士兵涌了出來
葉暢心頭一凜,旁邊的南霽雲與善直也做出戒備之態,可這些士兵根本不理會他們,而是徑直衝向南面——那邊乃是崇義坊。
「怎麼了?」葉暢心中浮起一種極不好的感覺:「出事了?」
若不是出了大事,怎麼會有大隊官兵出現在長安城的街頭。而且看他們一個個神情嚴肅的模樣,分明是去執行某種任務。
街上的行人看到這一幕紛紛走避,葉暢一行也避到了路邊。眼見那隊官兵經過,南霽雲怕還會出什麼事情,將葉暢的馬韁繩一扯:「葉郎君,咱們回去吧」
葉暢如今租了處民宅居住,他才到門口,便看到一隊官兵守在門前。遠遠看到他,那隊官兵中有人上前道:「奉李晉公之命,請葉參軍往」
李晉公即是李林甫,這個時候,李林甫派兵來邀他做什麼?
葉暢心中猶豫,若李林甫真要對付他,他手下這點人馬根本不夠看,難怪連跋扈如安祿山者,每入長安都覺進了鬼門關一般。不過,這兵士既是以禮相邀,此去應當沒有什麼大礙。
「你們收拾好行李,我們提前離開長安。」葉暢向葉英吩咐道,然後對善直、南霽雲使了眼色,二人相隨,便向着平康坊進發。
此時大街之上已經幾無行人,一隊隊士兵在各街巷間巡視,原本漸濃的春節氣氛蕩然無存,取而代之的乃是一種肅殺。
平康坊與崇義坊乃是斜對角,葉暢在進入平康坊時,遠遠向崇義坊望了一眼,卻見那邊死一般的寂靜。
「崇義坊那邊情形如何了?」葉暢裝作不經意地問了一句。
那帶隊的軍官咧開嘴笑了笑,卻是一個字也沒有回應。
這一次李林甫仍未在正堂見葉暢,葉暢進門後,便被一個老管家領着進了西跨院,然後又穿過兩道門,來到正堂之後。
此處便是李林甫的「月堂」了。
等了一會兒之後,葉暢見李林甫背手而入,神情甚為輕鬆。
「李相公相召,不知有何吩咐?」葉暢行禮問候。
「今日閒着無事,召你來手談一局,聽聞你擅游娛之術,這圍棋,應當也不弱吧?」
葉暢才不相信李林甫叫他來只是為了下一盤圍棋,不過隨着李林甫的示意,老僕上前為二人布好棋盤。李林甫不等葉暢說什麼,便抓起白子,砰的一聲,下在了棋盤正中。
葉暢有些訝然,他其實只是稍會下圍棋,唐人的圍棋規則之中,執白子者先行,這個葉暢很明白,但李林甫直接下到了天元位置,則讓葉暢難以理解。
緊接着葉暢更難理解的事情發生了。
李林甫下了一子之後,並未停歇,而是一口氣抓了一把白子,將之擺在棋盤上,轉眼間,棋盤中腹部分,就已經給白子佔得大半。
「輪到你了。」李林甫在擺下數十子之後,才停手,向着葉暢示意。
葉暢看着眼前的棋盤,又看了看李林甫,心神漸凝。
李林甫……是將大唐當成棋盤麼?
「某如何是李相公對手?」葉暢袖手道:「此局李相公必勝。」
「哈哈你雖不是老夫對手,但是,卻往往能讓人意外啊。」李林甫也不強求,伸手一拂,棋盤上的棋子頓時亂了。
葉暢實在不明白,李林甫為何要試探於他,有事直說就是。他不願意在這亂猜,因此直接道:「李相公,葉某愚駑,相公有何吩咐直說就是。」
「愚駑?呵呵,葉十一,昨日在香雪海做得好戲。」
昨天香雪海鬧得那麼大,自然會為李林甫所知,葉暢起身一揖:「迫不得已,唯有如此,某也是損人不利己。」
「呵呵,你竟然與高將軍也有聯繫……愚駑葉十一,你可知道,如今長安城中,最讓老夫把握不住的人是誰?」
「李相公言下之意,莫非是區區?」
「正是,長安城中,只有你這廝行事,老夫總覺得有些看不透……故此今日請你前來,便是防着你又來攪局。」
李林甫將話說得這麼直白,葉暢愣住了。
李林甫的佈局,他哪有什麼資格去攪?
「李相公此話何意?」
「還須謝過你,老夫才知道,韋堅、皇甫惟明、王忠嗣等人竟然暗中勾連試圖謀反。」
李林甫一句話驚得葉暢險些跳了起來。
皇甫惟明與王忠嗣掌握着大唐一半軍力,他們再與主管關中錢糧轉運的韋堅勾連謀反……無論李林甫此語是真是假,這都是驚天的大案。
葉暢心裏飛快地回憶,在另一世的歷史中,李林甫確實是給這三人栽了謀逆的罪名,只不過那應當是再過一兩年之後的事情,現在竟然提前了?
而且李林甫說要謝謝他……這又是什麼意思?
想起看到撲向崇義坊的官兵,葉暢突然間明白:「李相公已經派人去捕韋堅了?」
「正是。」
「這……這與某何於?」
「所以說要多謝你啊,你不是與吉溫說了,手中有皇甫惟明罪證麼?」李林甫捻須微笑。
葉暢手裏哪有什麼皇甫惟明的罪證,他有的只是知道一點秘辛:李隆基對皇甫惟明已經生出厭棄之心。此時只要給皇甫惟明栽上一個罪名,哪怕是一個最小的罪名,李隆基也必然會派人窮治。
卻不曾想,李林甫直接就栽上了謀逆這個要殺全家的罪名
「李相公說笑了,某所說罪狀,與謀逆毫不相於,乃是在隴右所見,監軍大使邊令誠實為皇甫惟明所害。」葉暢突然覺得身上發冷,額頭背後,似乎有汗水滲出。
直到這個時候,他還不知道李林甫究竟是何用意,只是覺得,自己心裏打的那點小九九,似乎全在李林甫意料之中
「呵呵,這卻不由你說算了。」李林甫道。
「李相公之意?」
「你既有首告之功,老夫如何能隱瞞?少不得佈告天下,你也要因此功而得爵賞。」
「無功不受祿,李相公厚賜……」葉暢一邊說一邊琢磨着李林甫的用心,韋堅、皇甫惟明謀逆抄家,葉暢完全不可惜,唯有王忠嗣,讓葉暢有些惋嘆,好不容易與元載的關係和緩了,原本還指望在王忠嗣部下挖幾個人手的,看來是不成了。
然後他猛然驚覺,抬起頭來,駭然盯着李林甫。
「你……你……」
「這是潑天的大富貴,葉十一,你可要把握好了。」李林甫笑眯眯地道。
葉暢總算猜到了李林甫所想了,李林甫要他出來控告,但並不是控告皇甫惟明與韋堅,而是他們二人身後的人
大唐太子,未來的肅宗,李亨
李林甫與李亨關係極不睦,若是李亨能夠順利即位,那麼李林甫全家受戮的下場幾無可變。
「這等富貴,某不敢取。」猶豫了一剎那,葉暢斷然道。
他心中卻是冰冷,拒絕李林甫很簡單,但拒絕之後,李林甫會如何待他就很難說了。
李林甫哈哈大笑,但眼神中卻殊無笑意。他笑聲歇過,揚聲道:「進來吧
輕微的腳步聲響起,葉暢向着門口望去,便看到盧杞的那張醜臉。
因為昨日才挨了痛毆的緣故,這張臉浮腫變形,目光中的陰森,讓他顯得更為醜陋。葉暢瞳孔劇烈收縮了一下,頓時全部明白了。
他昨日逼得盧杞走上絕路,原本以為,在與韋諒反目之後,盧杞就算徹底完了,卻不曾想這廝竟然於絕境中玩出了這樣一手
看來……是自己逼得這廝將身上的奸臣潛質全都開發出來了啊。
投靠李林甫,出賣韋堅……即使站在敵對的立場之上,葉暢也不得不擊掌而贊,盧杞的這一步走得漂亮。他不僅徹底清除了韋諒遷怒於他的可能性,而且還給自己贏得了機會。
沒有想到,這廝竟然會做出這樣的選擇,更沒有想到的是,韋堅父子竟然粗率如此,讓這廝掌握了他們的證據
那一瞬間,葉暢覺得無數個念頭在心中閃動,不過,他身上的汗子卻停止了,他直起腰,突然間覺得,自己悟到了什麼。
「原來是盧郎君。」葉暢緩緩地說道。
「托葉郎君的福。」盧杞垂下眼,同樣緩緩地說道。
html|sitemap|shenma-sitemap|shenma-sitemap-new|sitemap50000|map|map50000
0.0228s 3.9495M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