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三十,郭晶去旅遊回來,她跑到我家,拎一大袋嶺南特產,味道不怎麼樣,我吃一些就不吃了,倒是媽媽直夸郭晶懂事,仿佛郭晶送來的不是特產,是金銀珠寶。
郭晶還給李秀帶生日禮物,我看見那包裝精美的盒子,內心就止不住發酸,李秀一定不知道,我經常偷抱她的洋娃娃,有時還打她的洋娃娃。
吃過年夜飯,我收到11歲以來第一個紅包,是爸爸給的,他收起以往看見我時那種隱含怒氣又帶點不耐煩的表情,略顯慈祥地把紅包遞給我,我扯出笑容回應他的慈祥,誰都不能跟錢過不去,包括我。
可是晚上拆紅包的時候,渾身宛如澆了一桶冷水,李秀的紅包錢比我多,比我多,多好幾張一模一樣的10塊。
看着李秀無意中放在桌子上嶄新的錢,我渾身止不住難受,但是大年夜的,我不能哭。
有誰會眷顧一個在大年夜哭的小孩?
初一到初三,外頭的鞭炮聲此起彼落。
媽媽爸爸帶李秀去串門子,李秀穿得像個花蝴蝶,回來的時候總是一臉滿足,看來是在別人家裏,受到不少的誇獎,媽媽叫過我幾次,讓我跟着去,我搖頭,一臉漠然,去幹嘛,襯托李秀的優秀麼。
小鎮的過年,到處掛滿紅燈籠,外公也喜歡帶表妹去走親戚,這個時候,表妹最喜歡裝模作樣,收起兇巴巴的嘴臉,走到哪都甜甜地,我也曾經走過,可是在親戚門口摔倒,造成笑話以後,我就再也不肯跟着外公去走親戚了,我記得那一次,我在眾人嘲笑的目光中爬起來,表妹趴在我肩膀上,罵我,「笨死了!」
我一聲都不吭,看着表妹咬着桃餅,笑嘻嘻的,一臉甜甜地。
過年,留給我的,只有桃餅香甜的味道,還有滿街的紅色,餘下的,是什麼?我只是不停地發冷而已。
初五的早上,媽媽一早就出門,李秀收拾屋子,爸爸把我從暖暖的被窩挖起來,一臉恨鐵不成鋼,我迷糊着眼,胡亂套着衣服,不情不願地跟在爸爸的身後下樓。
下到樓下,就看見沙發上坐着一個三十多歲的男人,戴着一副眼鏡,穿着唐裝,仿佛從50年代過來的人,他一看見我,就用審視的眼光看着我,我心裏一慌,抬頭看着媽媽一臉的歡喜,爸爸跟那個男人打招呼。
「梁醫生,真不好意思,這是小女李優,麻煩您了!」
梁醫生,這三個字在我的腦袋裏炸開,我站在樓梯口,立刻轉身,就往樓上爬。
我要逃,可是我爬不到三個樓梯,就被爸爸給扯過去,狠狠丟在沙發上。
「別,別這樣對孩子,先讓我看看。」那個男人按住爸爸的手,溫和地說道,我在沙發上掙扎,可是媽媽按住我,她輕聲地說,「優優,就讓醫生給你看看,他是縣裏有名的心理醫生,你也想好的對不對。」
「我沒病,我說了沒病,你們怎麼就不相信我!!」我吼道,我扯開媽媽的手,指甲劃破了她的皮膚,她疼得皺緊眉頭,卻不肯鬆開我,只是一個勁地勸說我。
「你沒病?你沒病,瞧你平時做的那些事情,哪裏像是個正常的孩子?你看看這街坊鄰里的,哪個孩子跟你一樣?」爸爸指着我,吼道,他所隱忍的情緒,在一剎那間爆發,他成了個張開大噴口的野獸,想把我吞進去。
「我沒病!」伸過來的手,都被我給打開,卻還是被他們給壓制住,最後我只能動腳,我手腳並用地掙扎,我慌亂地搖頭,淚水在什麼時候掉的,我甚至不知道,也來不及擦,那個醫生一直勸爸爸,「不要這樣對孩子。」
可是沒有人聽到,在慌亂中,我將媽媽踢倒在地,她一身素衣,撲倒在地上,狼狽至極,全場楞了一下,媽媽突然放聲大哭,像個孩子一樣,哭得李秀撲上去抱住她。
場面一片混亂,我歪歪扭扭地想站起來,爸爸生氣地抓住我的手,抽出皮鞭,我的心陡然一涼,上次皮鞭割入皮膚的感覺,浮了上來,我驚恐地看着爸爸,才猛然想起來要掙扎,我抓他的頭髮,他吃痛,將我的手扯下來。
「你們別這樣。」那個男人趕緊過來,拉住我,我轉過頭去,瞪着他,他微微一愣,「孩子,沒有哪個人會是你的仇人,別用這樣的眼神。」
他溫和地說,就在這個時候,我被爸爸綁住了,他把我綁在桌腳,我以一種屈辱的方式,跪在地上,垂着頭。
「我讓你跑!哼!今天這病,你非看不可!」爸爸在我耳邊哼哼,語氣陰深,他心疼地轉過頭去摸摸媽媽的腿,問媽媽受傷沒有。
媽媽搖頭,紅着眼睛朝梁醫生說道,「讓你見笑了!!孩子已經制止住了,麻煩您繼續!」
梁醫生搖搖頭,他站起來,拍拍衣服,以一種看完鬧劇的語氣說道。
「孩子沒問題!」
說完,他蹲下來,拍我的頭,「有時間多出去交些朋友,別把什麼都埋在心裏,還有,收起你那些銳利的眼神,你可能只是表示你的不滿,可是別人不一定能理解你,有時間,到縣上來找我,我帶你去玩。」
說完,他又朝着突然安靜的爸爸跟媽媽說道。
「孩子要教,也不是你們這麼教的,一家子,鬧得跟一場笑話一樣,作為父母,你們應該要檢討!孩子是無辜的,好好對孩子吧!」
他的語氣不重,但是我卻聽到責備,他對爸爸媽媽的責備,我討厭醫生,但是他為何這麼溫和,他這麼懂我……
爸爸媽媽都不及他半分,我垂着頭,默默地流淚。
媽媽細細地哭起來,「醫生,對不起……我一直以為這個孩子被我爸爸教壞了,我一直以為她得了自閉症,她總是不說話,有時做些事情,也讓人心驚,都是我肚子裏生出來的,我是想疼,可是她總把我們推開,我都不知道,該怎麼對她好!」
「有空多跟孩子聊聊,這是父母應該做的,小孩子做某些事情也一定有她的原因,你或許可以問問她,是不是心情不愉快之類的,還是在外面有人欺負,你作為媽媽,應當跟孩子比較親近才是啊,如果連你都懷疑她,還有誰可以相信她?」
他教訓媽媽,媽媽被說得連哭聲都變小了。
他的話,令我渾身一抖,在服裝店門口,媽媽認為我是賊,她不分青紅皂白地,認為我是賊。
「還有,李先生,以後你的皮鞭儘量少拿出來,你沒看到孩子一見到皮鞭就渾身發抖嗎?我是不知道你們之前發生過什麼事情,但是對孩子的觀察也是父母應該做的,我梁某言盡於此,你們好自為之。」
我哭得更厲害,那一連串的眼淚,止都止不住,爸爸的皮鞭,在我身上留下了深槽般的疤痕,我一點都不想跟唐君一樣,一點都不想。
說完,他就離開,爸爸媽媽趕緊起身去送他,可是我一直不敢抬頭,一臉的眼淚,一臉的鼻涕,我知道肯定很醜,所以即使我想記住他的樣子,卻不敢抬頭,一直默默地垂頭,聽着媽媽感謝他,要塞紅包給他,聽着爸爸說要送他,跟他道歉,我懦弱地,直到他走遠,我只記得他的眼鏡,和那一身唐裝。
他走後,爸爸趕緊蹲下來,解開了綁着我的皮鞭。
疼痛一點一點地離開。
在我也懷疑我有病的時候,他告訴了我,我沒病,我真的沒病。
我像是一個洗刷冤屈的犯人,終於可以旗幟高揚地站在陽光底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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