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下,月色稍黯,圍攏屋的角樓燈火以及獄島西南涯的燈塔將燈火打到江岸碼頭上,人們驀然發覺離開河口長達數月之久的東陽號悄然返回江寧了。
南北長街以東的鶴翔樓乃藩家在河口所置物業,又習慣稱之為小藩樓,只是規模、形制上遠遠無法跟城中五樓相對、四檐相疊的藩樓相比,廂樓高才兩層、院落也只有三進,夾在南北長街的新宅,算不上顯眼。
倒不是藩家捨不得銀錢,當初從東陽鄉黨手裏盤下這處新宅,趕着三個月里開張經營,就不便大刀闊斧的進行改造、擴建。
小藩樓在百業初興的河口仍然要算一處繁華所在,畢竟是人的影、樹的皮,便是藩家在河口造一間茅草棚子,也管保酒客盈門,更何況清冽的酒、美味的佳肴、青衣小廝白淨斯文、紅翠衣裳的酒娘嬌嬈嫵媚、偶爾還有蘇湄那清轉的歌喉。
說來奇怪,小藩樓開張的那幾日,從不在外面跑場子的秀白樓台柱子陳青青也到這小藩樓來一秀舞姿。
這不僅使小藩樓熱鬧沸騰,也使河口頓時有了江寧第二十五市的景象。
小藩樓北廂樓里,推開窗能看到江岸碼頭,元錦生盤腳坐在精編的席褥上,看着窗外停靠在碼頭上的東陽號商船。
說是商船,東陽號兩舷豎起齊胸高的女牆護板,尾艙頂甲板以及前甲板都有拿漆布遮蓋着。
駱陽湖水戰以及梅溪湖水戰的情形也非密不透風,元錦生知道東陽號尾艙頂甲板及前甲板上拿漆布遮蓋的是床弩以及類型投石弩的強力戰具。
以東陽號從駱陽湖全身而退、梅溪湖口給三艘船夾擊還能全殲一船之敵的戰績來看,東陽號要算是標淮的大型戰船了,便是江寧水營里與東陽號船體相當的堅固戰船,也不過五六艘。
林縛從駱陽湖全身而退還可以說是幸運,河口之戰還可以說是襲擊河口的太湖盜都是烏合之眾、曲家太過愚蠢,但是從林縛進入太湖後表現皆佳,已經不能拿幸運或敵人的愚蠢來掩去他身上的光芒了。
暨陽血戰雖說是以顧悟塵護衛緝騎為主力,也使顧悟塵在江東聲望再次提升,但是真正了解詳情的人都知道林縛與其護衛武卒在暨陽血戰中所起到核心作用。
林縛身上的鋒芒難以遮掩,編入東陽鄉勇而得以有正式名義的集雲武衛雖然人數很有限,卻不可否認是一支戰鬥意志堅如磐石的精銳力量。
要是整編有四千人的東陽鄉勇都能精銳如此,洪澤浦劉安兒部大概也無法對東陽形成威脅了。
在顧系內部已經明確林縛將不插手東陽鄉勇的軍務,不明真相的外界卻猜測紛紛,若是顧悟塵以李卓為目標,在外人看來,董原或陳芝虎並非林縛達不到的高度。
董原如今已是正四品維揚知府、陳芝虎更是從三品的朝廷重將,要非西秦黨失勢,董原與陳芝虎的前程更不可限量,即使如此,朝廷仍無法不重用董原與陳芝虎。
元錦生胡亂的想着,外間走廊里響起腳步聲來,又響起藩鼎的說話聲:「世子,二公子在這間屋裏休息呢……」他眉頭微蹙起來,不明白大哥怎麼突然到河口來,正愣神間,門給人從外面推開,元錦生就看見他大哥元錦秋大咧咧的走進來,薰香飄起,卻是陳青青跟在其後。
元錦生眉頭皺着更深了:陳青青這女子跟沐國公曾老頭不清不白,大哥還是要糾纏進去,害得永昌侯府成為江寧城裏茶餘飯後的齷齪話題,有礙聲譽得很。
「二弟怎麼有閒情逸緻一人躲在這裏喝酒,也沒有找個談話的姑娘陪着?」元錦秋抖着唇上修剪得精緻的小鬍子,盤腿坐到席褥上,看着窗外碼頭停泊的東陽號,笑着跟陳青青說道,「我二弟一向自視甚高,偏偏這林縛叫他看走了眼。」招呼陳青青在自己身邊坐下,拿到懷盅,端起酒壺,自顧自的倒酒喝了一杯。
藩鼎聽着世子顛三倒四、口無遮攔的狂言,知道二公子聽了不會高興,也知道侯爺更疼愛二公子,但是他只能站在那裏尷尬而笑,總不能將世子趕將出去,將來繼承爵位的總是眼前這個放/盪行骸的世子。
陳青青溫婉而笑,執壺給元錦秋、元錦生兄弟倆斟酒,聽曾老頭說這永昌侯府祖上是高祖之弟,曾有機會問鼎帝位,終究是棋差一招,給太宗搶先了一步,兵權被捋,又給貶到江寧來連個王爵都沒有撈到,雖說世襲永昌侯,但終究是給圈養起來,子孫心裏難免有些怨氣。
陳青青瞥了一眼窗外,看着東陽號下來幾個人,集雲社的管事林景中陪着,傅青河左袖管空空蕩蕩別無一物,十分的顯眼,她心裏奇怪:傅青河曾是蘇湄聘請的拳師,怎麼與林縛三人同行去白沙縣再回來,便死心跟林縛了,這趟還在西沙島丟了胳膊?
這會兒才看見蘇湄、林縛以及給林縛強行討去的小蠻出現在碼頭上,跟傅青河等人說話,蘇湄、小蠻兩人似在抹眼淚;這幾人下船後,東陽號又起錨離開碼頭,不知道夜裏要駛往哪裏。
江面上沒有燈火照耀,一片漆黑。
「這真是熱鬧了,」元錦秋看見碼頭,大笑了起來,「聽說皇上特旨賜假使陳明轍還鄉完婚。說是賜假完婚,也不過是要告誡楚黨:你們也不要得勢太欺負人了,陳明轍好歹是他親點的狀元。看情形吳黨尚有興起之時,東海寇在平江府肆虐,陳明轍還鄉完婚,多半是居江寧。多了一個人物,江寧城裏就多一分熱鬧,你們豈猜這蘇湄最後會落入誰的手裏?」
元錦生微微一笑,顧悟塵這趟算是對吳地有恩,但是這彌補不了黨爭之間的巨大鴻溝。陳西言退隱之後,吳黨以余心源為首,陳明轍到江寧來,身後則有吳地最大的世族平江陳氏支撐,吳黨勢力也勢必會令顧悟塵頭疼,但是吳黨畢竟無人直接掌握郡司重權,中樞也無人聲援,李卓態度曖昧不明,王添老朽昏庸,也無與楚黨相爭的銳志,王學善給顧悟塵牽着鼻子在走,左尚榮則要看能否順利將洪澤浦亂事平定,顧悟塵總是佔盡優勢。
這麼看來,還不如西線的局勢亂得不可收拾才好,若是中樞遣使督江東軍務,顧悟塵的資歷終是差了許多,承擔不起總督之職,屆時楚黨再有一個核心人物過來,可要比陳明轍到江寧來還要熱鬧數分。
蘇湄想要脫身?元錦生心間冷冷的一笑,不過轉念又想,也許將蘇湄這枚籌碼用好也算不錯,瞥了陳青青一眼,心想曾銘新是躲在她背後的老狐狸,究竟在打什麼主意?難道大哥就一點都不明白陳青青這個女人並不簡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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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縛坐着椅車到碼頭來迎接傅青河、胡致誠、林夢得、葛存信以及秦承祖等人的到來,他回頭看了小藩樓的廂樓一眼。小藩樓在暗處,窗戶開着,能看見裏間人影晃動看着這邊,卻無法看清是誰在窺視這邊。
河口總是要對外人開放才能從徵收市稅厘金里獲得大利,到此時林縛也完全無法阻止別人窺視河口了,關鍵是要將獄島繼續籠罩在外人視線之外的黑霧之中。
林縛返回河口後,傅青河、林夢得、胡致誠、秦承祖等人隨即趕來,便是要重新討論長山島、西沙島以及獄島的部署。
即使東海寇暫時不成為威脅,林縛仍使周普、吳齊率集雲武衛主力協同鄉營駐守西沙島。不僅對東海寇不能掉以輕心,對近在身側的軍山寨也要十分提防;胡致庸則忙於流民安置事務,無法脫身。
胡致誠脫身趕來,除了與江寧眾人見面外,也是順便與其留在江寧的兒子胡喬冠見上一面。
回到草堂,曹子昂、小鰍爺葛存雄以及胡喬冠、敖滄海等人都已經在這裏等候,船上也無好伙食,草堂這邊準備了些,只是不能準備把握船到的時候,這時候柳月兒才吩咐熱好酒端上來。
用過晚宴,悄然從河口碼頭坐船前往獄島東端的訓練營地;蘇湄在河口仍然是引人矚目的人物,不便同行,便先回別院了。
楊釋離開後,則由趙虎全面掌握守獄武卒,也會有一部分武卒給楊釋帶去東陽做底子;傅青河、胡致誠此趟過來,從西沙島流民里募集了一批壯勇,便是要補足楊釋帶人離去後的缺額。這些壯勇都隨船過來,先一步送去訓練營地。
既然將流民在西沙島就地安置,從此就有了根腳,在西沙島招募兵卒自然也無可非議。
長孫庚並非不知進退之人,此時又有趙虎全面掌握守獄武卒,進出獄島的舟船以及獄島與外面的物資交流也都控制在集雲社手裏,林縛即使不在江寧,也能保證完全控制獄島。
說起來,這也是林縛將河口大部分的利益讓出去之後取得的平衡。
不管是顧悟塵、還是趙勤民、陳/元亮等人都認識到河口取代曲陽鎮之後的巨大利益。
河口比曲陽鎮在地理上有更大的便利,又能銜接楊子江上下游的漕糧貿易,曲陽鎮昔時一年米糧交易近三百萬石,河口只要達到這個水平,其中利益就十分的驚人。
做米糧商,交易量大還是其次,關鍵要有囤積米糧的實力。
糧食收熟時,精米一斤也才值四錢,青黃不接時,精米一斤能值六錢,若遇糧荒,糧價更會飛漲。
如江西、兩湖今夏大澇,便是沿江地區,一斤糙米也飛漲到十錢以上,西沙島大災,林縛緊急從崇州購糧救命時,曾使崇州城內糙米一斤飛漲至二十錢以上。
收熟時儲糧,糧荒時放糧,既能協助地方平抑糧價,其中的利潤更非尋常糧商能及。
當然了,要是奸商在糧荒時還拼命的囤積糧食而官府縱容不管,糧價更會飛到天上去。
以此為前提,秣陵知縣陳/元亮就直接在南北長街一側買下六棟連成一體的宅子做米行,由他的一個侄子做管事,臨街前宅打通改造成鋪面,後院改造成糧倉;還計劃在用地已經十分緊張的河口之內辟一片空地建囤存量達十萬石米糧的大倉。
這米行里,顧家以及趙勤民都入了銀股,林縛假裝不知,要顧盈袖唆使林家也去入股。
以此為前提,獄島的利益就有些微不足道了;林縛在江寧的利益根本卻恰恰又是在獄島之中,各取所需罷了。
秦承祖站在輕舟船頭,看着燈火掩映下的河口,嘆道:「上回來江寧,也是從此間過,九月余,仿佛天外飛來一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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