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的南京城,天氣潮濕又寒冷,連續下了數日的綿綿細雨,讓人叫苦不迭。
尤其是早朝的大臣,一大清早便在這凜冽寒風中坐着轎子啟程,宮中空曠,風吹得人睜不開眼睛,再厚實的衣衫都無從擋住清早的冰冷之氣。
今日難得陛下下了恩旨,將早朝改為了午朝。大臣們心裏歡喜,私下裏不免要議論幾句:「陛下這樣做似有怠政之嫌,此例一開,往後是不是要將午朝改為晚朝,甚至索性連朝會也不要了?」
讀書人的心思當真比女人還要深,這些話自然不免傳到朱棣的耳里,朱棣差點沒有吐血三升,一口血噴到這群得了便宜還賣乖的混賬王八蛋身上。
總體來說,近來還是頗為安生的,惹事的郝風樓走了,安南那邊捷報頻傳,大臣們也消停了,在錦衣衛的虎視眈眈之下,雖偶有牢騷,可大家辦事還算盡心,也沒有人刻意要惹是生非。
只是今日,一封加急奏報卻是送到了直淵閣。
這封奏報,據聞是有人星夜送至湖南,奏報抵達的時候,傳奏之人幾乎累死,此後又是八百里加急,直送京師。
短短三天四夜,京師便得到了消息。
此時的文淵閣已是初具內閣的模樣,解縉為首,胡廣、楊士奇、楊榮等人以翰林侍講的身份在閣中當值,人多了,這裏不免會有一些不同的意見,好在所有人還算克制,倒沒有大的糾紛。
不管如何,終究還是讓解縉有些不自在,可是現在他已沒心情理會這些了。
看到奏報之後,解縉的臉色一下子變得蒼白起來,隨即霍然而起,高聲道:「來人,立即通報。老夫立即要面見皇上,要快!」
雖只是隻言片語的信息,卻足以引得閣中的其餘人等顯露出一頭霧水之色。
「解學士,出了什麼事?」
「大事,安南要完了!」解縉的臉色鐵青,他已經顧不得和這些同僚們討論了。
奏書遞了上去,用不了半柱香的時間。宮中便開始傳召,幾個內閣學士、侍講紛紛動身,在暖閣覲見。
朱棣顯得很是震驚,他將奏書丟在案頭上,臉色的肌肉有些僵硬。
這個消息對他來說,實在是太過難以接受。此時他說不出話來,不得不對解縉道:「解愛卿,你來說。」
解縉咳嗽一聲,道:「這封奏報乃是一封彈劾奏書,彈劾之人乃是隨軍御使吳騰,而所彈劾的卻是安南的不少軍將,其中囊括了副將陳賢。游擊將軍王勇,偏將朱玉的人等,彈劾的內容是調換貢品,盜賣軍械……」
說到這裏,所有人都呆住了。在座之人盡都是絕頂聰明,誰都知道,這吳騰所言的罪狀何其重大,其中尤其是牽涉到了貢品。足以戴上一頂欺君罔上的帽子,這可是要誅族的。
解縉頓了一下,繼續道:「吳騰在奏書之中還說,王勇等人似乎有所察覺,就在前幾日,關塞中的兵馬調動似有不同。而且還聽說,似乎有人想暗中調撥民變。」
欲蓋彌彰……
不少人已經露出不忍之色。顯然,對方是有狗急跳牆的意思了,這就意味着吳騰必死。畢竟他所揭發的事實在太大,既然已經讓對方察覺。那麼對這些所彈劾的人來說,除了狗急跳牆之外,已經沒有了選擇,偏偏這些人還是帶兵的將領,所處的地方又是安南那種地方。
解縉深吸一口氣,接着道:「所以微臣以為,這件事可能惡化到極點,因為吳大人已經將奏書送到,一旦這些人得知,知道事情已經無法挽回,那麼……」解縉一字一句的道:「除了謀反,他們已經沒有選擇。」
解縉嘆口氣,才又道:「吳騰固然是嫉惡如仇,可還是辦了壞事,水至清則無魚,況且是在這節骨眼上,眼下這些人一旦突然起事,各鎮軍馬之中到底有多少牽涉了此事,眼下還說不清,不過為數肯定不少,到了那時候,安南大亂,猝無防備之下,這朝廷征安南的大局只怕徹底完了。」
完了……什麼都完了,近一年多的準備,無數的精兵強將,籌措了近一年的軍械和糧草,還有徵調的無數民夫,眼下全部做了無用功。
胡廣忍不住道:「何不立即下旨安撫王勇等人,就算要算賬,也該秋後算賬,眼下絕不能……」
楊士奇和楊榮一起搖頭,幾乎異口同聲地道:「絕不可能,且不說亡羊補牢,為時已晚,即便還來得及,他們會相信朝廷嗎?吳大人必定已經凶多吉少,這個時候,他們已經無路可走。」
幾個學士,憂心忡忡地討論着南方傳來的消息,所有人得出的一致結論都是壞到了極點,即便是最樂觀的人此刻也明白,一切都已無法挽回。
朱棣坐着不動,他的心已亂了。
他是個內心強大的人,即便是最困難的時候,他也依舊由着一顆強大的心。可是現在得來的消息,讓他無法接受。
「陛下……陛下……」
朱棣回過神,他突然之間像是老了不少,看了解縉一眼,道:「你們再議一議,朕要歇一歇,歇一歇再說。」
朱棣一下子仿佛老了十歲般,蹣跚地站起來,有太監攙着他,前去附近的偏殿小憩。
過不了多久,這消息便在宮中流傳,再之後,鳳駕便到了。
徐皇后冷若寒霜,顧不得規矩,直接進入偏殿。
老夫老妻對視一眼,俱都從對方的眼神中讀出了幾絲恐慌。
徐皇后坐下,抿了抿嘴道:「陛下,你說個準話,結果最壞能壞到什麼程度?」
朱棣沉默了片刻,才是嘆道:「是誰走漏的消息,哪個該死的奴婢?哎……」他也懶得追究了,露出幾分不忍之色,最後道:「最壞的結果就是,那鎮守諒山關的王勇會同其他各鎮一起謀反。要謀反,長久之計就是割據一方,所以必定要襲諒山縣,而前日收到的奏報是,燧兒、郝風樓,還有凌兒都在那裏。叛將必定要挾持他們,還有挾持那陳王子,才能使朝廷忌憚,能得到安南人的人心……」
徐皇后頓時間感到天旋地轉,幾乎要暈過去,勉強的使自己鎮定,道:「那麼,郝風樓和燧兒他們,能……」
朱棣無力的搖頭道:「這是數千上萬的叛軍,還裹挾着不知多少的變民,更何況諒山縣事先並不知反叛之事,所以……朕想來他們已是凶多吉少,到時候他們都要落入叛軍之手,不只如此,便是張輔、沐晟怕也要完了。事發突然啊……假若朱能還在,或許可以收拾一下局面,可惜……」
徐皇后的腦子嗡嗡作響,整個人僵住了,在那兒有太多她關切的人,她才不理什麼安南,才不理什麼國家大事,她所關心的是自己的兒子,是自己的義子,還有自己的兒媳和侄女。
朱棣剛才所說的如同斷絕了她的希望,讓她連最後一點指望都沒了。
徐皇后雙目微腫,眼眶裏有淚水在團團打轉。
朱棣已經閉上眼,不忍去看徐皇后的『婦人之態』。
泣聲終究還是傳了出來,這聲音雖是盡力克制,卻讓朱棣比割了心肝還要難受。
猛地,朱棣突然霍然而起,他背着手,目露殺機:「來人,照顧好皇后。」他留下一句話,已龍行虎步的向着暖閣走去。
暖閣之內,其實大家並沒有繼續討論,因為大家都明白,這件事已經沒有討論的必要,根本就是回天乏術,何必要多此一舉,所以大家都是大眼瞪小眼,誰也沒有吭聲。
朱棣直接進來,虎目掃視了所有人,最後道:「解學士,擬旨,朕要親征,親征安南!」
「……」
所有人徹底呆住。
解縉是最先反應過來,忍不住道:「陛下……」
朱棣揮揮手,冷冷地道:「你休要勸說,按着朕的意思辦,立即擬旨,朕要親征安南,讓太子朱高熾監政,其他的事,你自己看着辦。」
朱棣的性子就是如此,風風火火,而且一旦打定主意就絕沒有商量的餘地。此前沒有親征,是因為在朱棣眼裏,安南簡直是不值一提,可是現在,朱棣已經暴怒,打算動身了。
解縉連忙道:「陛下,若要親征,就不免要調度……」
朱棣冷漠地道:「不需要調度,也不需要調兵遣將,朕只需要三千精騎,徑直南下即可,你們……不必勸說,朕已打定了主意,立即擬定,朕會命五軍都督府做好準備,即刻就要出發,爾等退下,速去準備吧。」
大家目瞪口呆,雖然許多人曾經經歷過奇葩的太祖朝,可是眼下的皇上和奇葩的太祖似乎也沒什麼不同。
任誰都能感覺到朱棣渾身上下都散發着的肅殺之氣,最後大家在心裏嘆了口氣,只好道:「微臣遵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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