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味生香 二百一十二

    吳嬸恨不得把攢了一年的話這一回全說了,眼睛閃亮,臉頰通紅,說了大半天的話,一點都沒覺得疲倦。阿青含笑坐在一旁看着,時不時給吳嬸添點水,給小山杯里也續上。

    大部分時候都是吳嬸問,小山說。小山偶爾也問上一句,家裏這幾個月過的如何?弟弟現在可會說話會站了?吳嬸也一五一十的說給他聽,雖然都是些家常瑣碎的小事,可小山都聽的很認真。

    他以前最不耐煩這些家長里短的小事,哪怕是與他自己切身相關的,也沒有一點兒耐性和興趣。

    可現在能看出來,他的關切完全不做假,也沒有一點煩躁的樣子。以前要是吳嬸這麼拉着他絮絮叨叨說個沒完,他非氣壞了不可。

    阿青有種感覺,弟弟這一年,真是長大了不少。不是說他的個頭兒身量,而是心智上頭,就在她們看不見的時候,他褪去了那種孩子氣的莽撞和急躁,變的更象一個大人了。

    有擔當,懂得如何去關心家人,如何體貼別人的感受。

    以前他絕不會將就自己陪着吳嬸這麼說閒話,早跑的沒影兒了,可現在能陪着母親和姐姐坐在這兒聊家常,真是不容易了。

    成長的過程總是伴隨着疼痛,碰到牆上頭破血流的教訓會讓人懂得謹慎,而又是什麼改變了他,讓他學會了珍惜家人呢?

    總會有原因的。

    那原因一定不會讓人覺得愉快。

    不過這原因,很快阿青就知道了。

    在吳嬸那裏小山沒把打虎的事情說的很詳細。當然,他替自己的勇武很是吹噓了幾句,逗的吳嬸不住的笑,也顧不上訓他了。等吳嬸要哄小石頭睡覺,姐弟倆從吳嬸那離開,阿青很自然的就跟着小山去了他的屋,要幫他收拾一下東西。小山回來帶的東西不少,要讓他自己一樣一樣的都理出來,他未必有那樣的耐性。

    「姐。這個給你。」小山特意從貼身的巾囊里拿出個紙包給她。

    「什麼?」

    「是在山裏遇到的人,在他們家歇腳,討了頓飯吃,覺得那菜味道很特別。他說是從山裏采的一些野果子曬乾了放進菜裏頭,所以菜味兒變的很鮮。我就跟他買了一些帶回來,姐你回來要是想做菜也可以試試。」

    「多謝你啦,這麼遠的路還費心替我想着這個。」阿青打開紙包,裏面果然都是指甲大小的野果子。她先聞了聞氣味兒,又捏起一顆輕輕咬了一點兒。

    酸酸的,回味有甜意,確實有一股以前沒嘗過的香氣。

    要是和肉一起煮,應該可以去油膩,增加鮮香味。

    「我回頭就試試。」

    阿青幫他收拾其他東西。山上荒涼又不比旁的地方,拿着錢出去什麼都能買回來,那兒有錢也買不着東西。除了山就是樹,除了書院裏的人,連個陌生人都不大容易見着。小山還能想着給家裏人帶東西,也真是難為他了。

    這些東西都是山上的東西,讓阿青看着倒想起以前在七家鎮的時候了,感覺很是親切。

    形狀特別完美飽滿的幾個松塔,用木頭刻的平安墜,一大把沒打磨過的半透明彩石,多半又是他到山溪里去撿的。有一塊綠色的特別美,象石頭般大,裏面有隱約的花紋,陰影的模樣從正面看象一朵花。從側面看,又象一尾彎彎的游魚。

    「我當時撿了好多呢,可是沒法兒都帶上,太重了。只好從裏面挑着帶些。」小山說:「這塊我覺得最好看。」

    「是漂亮。」

    阿青欣賞了一會兒那塊彩石 ,在炕沿坐了下來。這屋從前些天就開始燒炕,好讓炕、牆和屋子漸漸變得溫暖乾燥起來,要不然的話,怕屋裏有潮氣和灰土氣,住着會不舒服。

    現在炕就暖呼呼的。小山回到了自己家裏,也不用跟誰拘束,直接脫了鞋往後一靠,頭枕在才曬過的被子上,滿足的舒展了一下腰和腿。

    「趕路趕的這麼急,累了吧?」

    「想快點兒回家啊。」小山用手支着腦袋,側過身和阿青聊天:「又不單單我們是這樣,路上的人都行色匆匆的,看着都歸心似箭。」

    「都想趕回家去好過年。」出門在外的人也就過年的時候能回一次家,有的人平時儉省的連兩文錢的燒餅都捨不得買一個吃,可是為了過年能趕回家,不惜多花上幾倍的錢僱船僱車。

    「你和方師兄,到底出去做什麼,怎麼會遇着老虎的?」

    「那是因為方師兄的一件私事。」小山有點苦惱。姐姐問他,他本來也不想隱瞞的。可是這件事情牽扯到方師兄的私隱,說出來只怕於他名譽有損:「我是陪他出來的,不過我們不是偷偷溜出來的,是同師傅告過假的。方圓百里的山頭,都是我們書院的地方,平時也有人巡視,這虎肯定不是我們那裏的,多半是天冷了起來捕食兒變得艱難,所以冒險從別的地方過來的。」

    這個對於山里長大的阿青和小山來說,都曾經有過經驗。到了嚴寒的冬季,因為捕不到獵物,山上的猛獸時常會襲擊人們聚居的村落,咬死拖走家畜,有時候餓急了還會傷人。

    「那會兒真是太險了。要是只有我,或者方師兄一個人落單遇上那老虎,就算能夠回來,只怕也得丟胳膊少腿的。」

    因為出去是陪方師兄會一個人,所以兩個人都沒有帶刀劍,白蠟木杆和矛槍這些當然也沒有帶了。小山只帶了把短刀,方師兄則根本就是空手。

    說起來小山也不是不後怕,他回想起老虎朝他撲過來的那一刻——那一刻死亡離他那樣近。以前就算也經常上山打獵,可是他在山上也從來沒有遇到過猛虎。

    剎那之間他腦子裏卻閃過了很多念頭。

    我就要死了嗎?

    爹爹和娘會知道我死在了這個地方,死在了猛虎口中嗎?

    要是沒有了我,幸好還有弟弟。


    可我不想死在這兒,我還沒有長到二十歲,我還什麼事都沒來得及去做。

    我死在這兒,該多對不起家人,弟弟還小,以後肯定不會記得我這個哥哥。

    說起來也許旁人不會相信。可是這些紛雜的念頭一起湧上心頭,完全是一瞬間的事。

    方師兄從旁邊飛起一腳踢在了虎頸上,虎爪偏離了方向,但仍然抓傷了他讓他掛了彩。

    受傷的一瞬間他一下子清醒過來了。一個打滾避開了老虎的第二次撲抓。

    不能死,不能就這麼死。

    他要回家。

    老虎受了傷反而更兇悍,方師兄也受了傷。

    老虎的腦袋最後被砸破了,看它終於不動了,兩人都不能相信它是真死了。可兩個人都沒力氣爬起來去確認了。

    以前總覺得自己的武藝已經覺得很不賴了,起碼勝出同輩多矣。可是真遇到危急關頭,小山最先想起的不是那些招式,而是爹第一次帶他進山的時候,對他叮嚀的那些話。

    遇到猛獸的時候,不要驚慌。因為一急一慌,人就容易出錯,反而容易受傷和送命。更不要傻乎乎的轉身就——把後背毫無防備的露給它,這是最傻的反應。

    後來他們放出煙花聯絡到了人,謝師傅很快帶着人趕來。看見他倆幾乎算是赤手空拳打死的老虎,謝師傅也十分吃驚。那隻老虎被抬回去,有好事的人稱量了一下,那虎身長接近一丈,重近四百斤了,稱它一句百獸之王絕對不誇張。

    同窗們對他倆打虎的壯舉嘖嘖稱讚,好些人找上來問細節。可是他和方師兄兩個的反應在這時候很一致。

    都是沉默居多。

    對他們來說,這件事不象旁人嘖嘖稱讚的那樣是一件英雄壯舉,他們只是為了活命奮力一搏,最終虎口逃生。撿回了一條命。

    他們之間的關係倒是更親近了。生死關頭他們並沒有丟下對方逃命——小山壓根兒沒想過,方師兄大概當時也沒有想到可以丟下同伴自己先逃。不是他們都那麼高尚,那麼義氣深重,而是當時腦子裏可能都是一片空白。沒有餘暇去想到這個。

    事後回想,小山其實問過自己,如果當時我有機會舍下師兄逃命,我會不會那樣做?

    讓他恐懼的是,他竟然沒有辦法馬上回答出自己這個問題。

    認真想了一會兒之後,他想。在恐懼壓倒一切,求生的**佔據了全部思緒時,他說不定會象個懦夫一樣轉身逃走,留下方師兄一個面對死亡。可是他跑開之後,很可能會再折回去。

    小山跟姐姐說起這些,有些語無倫次。

    這些話一直埋在心裏,和誰都沒有說過。當着別人,不能表現出怕死慫包的軟弱來。剛才當着母親,他也在充英雄。可是對着姐姐,他忍不住把話都倒了出來。

    「以前聽爹說,初生牛犢不怕虎,當時不明白什麼意思。現在我知道了……遇到老虎的時候,不懂得可怕,當然也就不會去怕。要是在打虎之前有人問我遇到老虎怕不怕,我一定說不怕。以前我也經常進山打獵的,還和爹一起打過狼和野豬呢。現在要是再問我怕不怕,我就沒法兒再說自己不怕了。」

    「姐,原來我沒有自己以為的那麼勇武無敵,我和方師兄兩個人,都差點兒回不來。要是我自己一個,說不定就已經葬身虎腹了。我沒那麼好的身手,也沒有那麼大的膽子。我怕再也見不到家裏人,怕的要命……」小山越說聲音越低。

    「是人都會怕的。」阿青撫摸着他的頭,就象他還小的時候那樣安慰他:「你還不到二十歲,人小力弱,你已經做到了旁人可能一輩子都做不到的事。承認自己害怕有什麼可丟人的?」

    小山點點頭。

    阿青說了許多寬解他的話,可是看得出來,他的情緒並沒有好轉多少。

    阿青琢磨了一會兒,這件事情不能拖,拖的時間越長,問題會越是棘手。

    小山的心情,阿青能夠理解。

    每個人在小的時候,多半都以為自己是與眾不同的,是出眾且不凡的人,從來不認為平庸、軟弱這樣的詞可以套在自己的身上。尤其是少年時代,更是容易走入極端。自尊心特別的敏感,個性又特別的強,有時候甚至非常叛逆。

    當人們漸漸發現,自己和其他人一樣,都很普通。發現自己有做不到的事情,發現自己並不完美,這種認知會令人痛苦,然後會慢慢接受現實,這個過程很艱難。

    阿青回屋琢磨了一會兒,吩咐桃核去前頭看着,要是吳叔回來,早早回來告訴她一聲。她身邊的其他人都不大適合往前院跑,就桃核又聽話又得用,她比一般的少年還顯得敦實,還曾經把前院的小廝打哭過呢。

    晚上吳叔回來了,一家人團聚一堂——張伯一回來就聽說小山受傷的事了,又仔細的從頭到腳替他診治了一遍,末了告訴吳嬸,不用擔心,確實都是皮外傷,也恢復的不錯,對他的身子骨一點兒妨礙沒有。看着飯桌上的菜色,張伯一面笑一面說:「不用這麼給他補,這孩子壯得的牛犢子一樣,這麼補小心補過了頭,他晚上睡不着覺呼呼淌鼻血。」

    「呃……」吳嬸看看這一桌又多是補氣血的菜色,只好說:「也不光是為了他,咱們自己也補一補嘛。」

    吳叔招呼家人:「都別光說了,坐下吃吧。」又問:「燙酒了嗎?」

    吳嬸笑着答應:「早就預備下了,天冷,喝點暖暖身也好,只要不喝多了就行。」

    以往這酒盅都是備上兩個,今天吳叔發話,給小山也倒上。

    小山有點意外,不過他看看吳叔和張伯,說:「那我陪爹和張伯父喝一杯。」

    這燙的是好酒,一開壇香氣就顯得濃冽。一燙過之後,酒香顯得更醇厚。不常喝酒的人,聞聞這味兒就有有點微微的醺然欲醉。

    吳叔囑咐張伯說:「你別喝的太急了。」

    張伯笑了:「看看誰先醉吧,別先放大話。」(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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