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絲瑪麗站在德紹的大街上,看着兩側早已千瘡百孔的建築,以及堆滿整個街道的屍體,陷入了深深的困惑中。
為什麼這些人會戰鬥?
自從九歲被驗出有戰姬資質之後,露絲瑪麗遇到的所有人都向她傳達一種觀念:普通人挑戰戰姬和神姬都是自尋死路。部隊裏參加過上次大戰的前輩們也說,沒有己方戰姬支持,就算最精銳的部隊在面對戰姬的時候也會潰不成軍。前輩們說起上次大戰最初那些進攻戰時,無不露出暢快淋漓的表情,她們講述自己驅逐被協約國戰姬丟下的普通部隊時,總是那麼的神采飛揚。
可是現在,十八歲的露絲瑪麗站在德紹的街頭上,陷入了深深的困惑。
為什麼這些人要戰鬥?
明明沒有任何的勝算,為什麼他們不選擇投降?投降的話就不會死,為什麼他們就不明白?
參戰前露絲瑪麗以為等着她的是垂手可得的榮譽,可現在,她得到的只有沾滿雙手的鮮血和滿滿的困惑。
突然,露絲瑪麗發現前方被鮮血染紅的街壘後面有動靜。
最先進入露絲瑪麗視野的是一面紅旗,旗幟上那齒輪形的空白中畫着交叉的鋼槍和鐵錘,拱衛着一隻緊握的拳頭。露絲瑪麗太熟悉這個標誌了,鎮壓作戰中那些視死如歸的人幾乎全都打着帶有這個標記的旗幟。
緊接着,扛着旗杆的人出現了。
露絲瑪麗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是一名十四五歲的瘦高男孩,戰姬那經過血統強化的視力讓露絲瑪麗清楚的看到他眼角的熱淚。
露絲瑪麗不知道他在為誰而哭,可能是父親,可能是朋友,也可能都是。
她只知道男孩在吶喊着,扛着旗幟向着自己衝來。
「沒問題的,」露絲瑪麗對自己和身旁的同伴說,「他沒有攜帶武器,不會對我們造成傷害。」
露絲瑪麗的話音未落,街壘方向又有了新的動靜。
頭纏繃帶的壯碩工人提着鋼槍,驅動渾身是血的身軀翻過沙包構成的掩體,跟隨着男孩的腳步沖向戰姬們的陣線。
露絲瑪麗清楚的看見那大叔的步槍機閘大開,顯然已經沒有子彈,那刺刀也早就被血和泥土包裹,鋒利不再。
但他依然義無反顧的跟着男孩的腳步。
更多的人越過街壘,每個人身上都纏着繃帶,甚至有的人斷了一邊手臂,也拿着早就看不清刀鋒顏色的砍刀沖了出來。
接着露絲瑪麗面前的屍山血海中也有東西動了起來,殘存着最後一口氣的人掙扎着,向露絲瑪麗她們舉起手中的武器,有的人甚至用雙手扣着地板,一點一點的向戰姬們的方向爬行,突出的雙眼中滿是死亡將至的混沌,卻依然緊緊盯着從他們面前跑過的紅旗。
露絲瑪麗突然覺得這說不定是有人釋放了魔法,讓亡者從地獄歸來。
露絲瑪麗驟然驚覺自己正在後退。
明明這些人的戰鬥力不值一提,哪怕只有露絲瑪麗一個人也能輕易的將這小小的反衝擊蕩平,但露絲瑪麗卻恐懼起來。
即使在和共和國的正規戰姬部隊作戰的時候,露絲瑪麗也沒有產生過這樣的感受。
此時此刻她能清楚的辨認扛旗的小男孩臉上的表情,那表情讓露絲瑪麗充分感受到他那無所畏懼的勇氣和刻骨決絕的殺意。
露絲瑪麗在這一瞬間產生了幻覺,她看見那男孩身後有某種東西,那東西有着無以倫比的力量,必將粉碎一切試圖阻擋它的事物。
就在這時候,露絲瑪麗的部下開火了,子彈輕而易舉的就吞沒了這群試圖挑戰戰姬權威的蠢貨。
露絲瑪麗看着男孩雙手拄着紅旗的旗杆,身體一點一點的向着地面滑倒。
這個時候,她沒來由的想,也許這場戰爭,自己這邊要輸了,輸給剛剛她看到的那種強大的力量。
**
德紹失守的消息傳來後第五天,一疊照片送到了林有德桌上。
這些都是潛伏在德紹的情報員用照相機拍下的德紹巷戰場景,林有德翻看着這些相片,表情十分的沉重。
即使海伯特動用了全部的情報力量,也沒能得到二十團的中國留學生們的消息,但此時讓林有德表情嚴肅的,並不僅僅是這個原因。
林有德很清楚,照片上這些工人赤衛軍之所以會這樣奮戰到底,和自己的戰前宣傳有很大關係。他林有德和那些直接扣動扳機的人一樣,都是殺人兇手。
「海伯特。」林有德抬頭看着在辦公室里待命的眼鏡男,「我想我們已經永遠失去進入天堂的資格了。」
「這……」
「所以在這一切結束之後,我們要儘可能的,讓這人間變得美好一些。」
「是。」
林有德看了海伯特一眼,心想這樣他大概之後就不會成為魔王了吧,讓世界少一個殺人魔,這樣多少能補償一下他林有德犯下的罪孽。不過這說到底,這也不過是林有德的自我滿足罷了。
林有德這樣自嘲的想着,這時候他看見一張照片。
照片的構圖讓林有德覺得有些眼熟,讓他不由自主的想起某張名畫。那張名畫並不存在於這邊的世界,因為這邊的世界三月革命被法蘭西皇室奪權戰所取代,最後皇室不得不向資產階級讓步,建立君主立憲制國家。所以這邊的世界並沒有一個畫家被人民感動,從而畫出那副日後名動海內的名畫。
林有德手中這張照片和那副名畫有個決定性的不同,這張照片裏作為主體的人物全部背對着鏡頭,他們正跟隨一名扛着紅旗的男孩沖向遠處街道上的魔導裝甲。
但整個照片的構圖和那名畫有着異曲同工之妙,光是看着照片,就能感受到發動攻擊的人那大無畏的氣概。
林有德拿起筆,在這張照片底部寫下「自由引導人民」幾個字,然後將照片單獨拿出來,遞給海伯特。
「立刻把這照片大量印刷,同時找畫家來,根據這照片繪製海報,一個月內我要附帶照片的海報貼滿南德的大街小巷。」
「是!」海伯特接過照片就離開了房間。
只剩下一個人後,林有德站起來,轉身走到床邊,看着外面被夕陽染紅的天空。不知道是不是剛剛的照片給了他某種信心,總之此時此刻的他忽然覺得勝利女神正在對他露出微笑。
林有德低頭看了眼夕陽下的雪景,隨口念起偉人的詩:「風雨送春歸,飛雪迎春到,已是懸崖百丈冰,猶有花枝俏。俏也不爭春,只把春來報,待到山花爛漫時,她在叢中笑。」
「你在念什麼?」薇歐拉的聲音忽然響起,讓林有德轉過身來。
身穿軍服的共和軍總司令站在門口,臉上滿是疲憊和沮喪。
「呃……」林有德猶豫了一下,「這是我們中國的詩歌。」
這種時候自己竟然在吟詩好像不是太好的樣子,所以林有德做好了被薇歐拉罵的準備——這幾天薇歐拉情緒波動很大,經常會罵人,很有原來時空那個動不動就說中文去河北省的領袖的范兒。
可薇歐拉的反應出乎林有德的意料。
「那是一首什麼樣的詩呢?」
「……用梅花來隱喻嚴冬即將過去,春天將會到來的詩。」林有德頓了頓,厚顏無恥的加了句,「我自己寫的。」
「這樣啊。」薇歐拉說着也走到窗邊,她看着窗外血色夕陽和夕陽下的雪景,「可是,共和國還能看到下個春天麼?」
「當然能。」林有德毫不猶豫的答道。
「你不用安慰我……」
「你看我像是在安慰你嗎?」林有德把手放在薇歐拉的肩上,「安心吧,勝利將屬於我們。」
薇歐拉沉默着。
林有德覺得她應該又是來尋求支持,所以手臂稍微用力,將少女拉向自己這邊。薇歐拉完全沒有抵抗,身體輕飄飄的就靠在林有德的身上。
兩人看起來就像情侶一樣——只不過身高差稍微有些大。
終於,薇歐拉嘆了口氣,輕聲說:「去中國好像也不錯,至少可以把那些神奇的美食吃到飽。」
「你要早一個月說這話,我肯定會鼓動你立刻啟程。」林有德輕輕捏了捏薇歐拉的肩膀,「但是現在,我們已經付出了那麼多代價了,已經有那麼多人為了共和國的事業獻出了生命,臨陣脫逃就等於背叛他們的信任。」
薇歐拉不說話。
林有德繼續道:「而且,從現實考量,現在的我們也不可能動身前往中國,我們至少要等那狐狸恢復到可以行動的狀態才能走。」
此時此刻林有德已經猜到松平千尋對自己隱瞞了傷情,不過正如那狐狸所說,她的恢復能力非常強,一個月前林有德去看她,她不管怎麼裝都不能離開床,而現在她已經能下地了。
但所謂的「一個月能返回戰場」就純粹是謊話了。
薇歐拉之所以會這麼焦頭爛額,恐怕也和這有關係。
一旦帝國政府的神姬用裝甲維修完畢,共和國就會面對三比一的不利狀況,因此共和國務必要在帝國方面維修完成之前取得足以結束戰爭的進展。
最近薇歐拉參加的各種會議,大概都是在討論這些吧。
這時候,薇歐拉突然推開林有德放在她肩膀上的手。
少女拉開和林有德之間的距離。
「你每次都說會贏得勝利,每次都安慰我讓我不要擔心,可是直到現在我也沒看到哪怕一丁點的勝利希望。如果你有計劃的話,就告訴我啊!」
林有德看着薇歐拉,終於,他嘆了口氣。
「好吧,」他回到自己的桌子前,一屁股坐下,然後拍了拍膝蓋,「你過來,我慢慢講給你聽。」
薇歐拉將信將疑的點點頭,走到林有德身邊,轉身要坐下卻又半路停住。
「你……該不會只是想要摸我腿而已吧?」
「我會告訴你我的打算的。其實我一直就沒想跟你保密,但你一直沒來問我,不是麼?」
「呃……確實是這樣……我覺得將軍們和議員們刻意的讓我沒時間和你接觸……今天我跟他們發了好大的脾氣才跑出來了。」薇歐拉說着坐到林有德的膝蓋上。
林有德習慣性的想要吃豆腐,可這時候他的目光掃過桌面上那些照片,於是他心裏那點欲望一下子就消失無蹤。
——在這些照片跟前吃豆腐,總覺得會遭天譴呢。
於是林有德改為撫摸薇歐拉的頭髮,一邊摸一邊用講故事的語調,向她一點一點的展現自己構想中的未來畫卷。
二十分鐘後。
薇歐拉疑惑的問:「你剛剛說的這些,是不是有很多你曾經跟我說過了?」
「對,確實斷斷續續的跟你說過不少。不過像這樣完整系統的告訴你應該是第一次。」
「嗯……說實話我挺吃驚的,原來你悄無聲息的幹了這麼多事情啊……」
「難道你之前以為我一直在偷懶麼?」
話說完林有德就看見薇歐拉的耳根飛快的變紅。
「我、我以為你要等將軍們束手無策了之後才會行動,好最大限度的獲得利益……」
林有德笑了。
就在這時候,海伯特開門進來。眼鏡男一看辦公室里的情景馬上說「對不起」就要往後退,不過林有德開口叫住他:「沒關係,有什麼報告就行了。」
「是。顧問閣下,根據前線返回的情報,我們整理了第一份敵方兵力分佈圖。」
「很好。」林有德喜出望外,「拿過來。」
海伯特立刻將手中的地圖卷拿到林有德的辦公桌上展開。
林有德聽見薇歐拉倒吸一口氣——接受過相當的軍事教育的她應該很清楚這張圖的價值。
「幹得很好,海伯特。」林有德稱讚道,「轉告負責整理情報的小伙子們,勝利之後他們全都是幕後英雄,現在請你先迴避一下。」
海伯特像往常一樣用力併攏腳後跟立正,接着轉身離去。
大門關上後,林有德在薇歐拉耳邊輕聲說:「現在你看到了麼,勝利的希望。」
「……嗯。」
接着林有德明顯的感覺到,女孩本來緊繃的身體,漸漸的鬆弛下來了。下一刻薇歐拉回過頭,在這樣近的距離仰視着林有德,仿佛待哺的小鳥一般。
「請告訴我,為了這個勝利,我應該做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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