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花,是令滿州談虎色變的可怕病症。一旦得了天花,便是貴如王公,也是斷難抵禦,至今從天花之下僥倖能活下的大抵十之一二,余者多是喪命於此。年輕的大清皇帝染上天花,意味着什麼,意味着皇帝很可能就此病逝。
大清丟了南方,丟了西北,中原也是岌岌可危,這時候皇帝去世對大清又意味着什麼?
難道真是末世來臨了?
文武百官被皇帝出痘的消息驚得心慌意亂,人人色變。後左門,如冰封一般沉寂,只剩那百官沉重的呼吸聲。
康親王傑書出面讓百官散去,文武這才帶着驚恐和忐忑無聲無息的離開宮門。一路,大小轎子無數,卻沒有一個人說一句話。可轎子裏的人心,卻有着千頭萬變。
懿旨發出後,慈寧宮中,太后卻是呆坐在榻。她的容色極其疲憊、憔悴,眼睛已經紅腫,就那麼坐在御榻上以手撐額,不時輕聲啜泣一二。侍立在一邊蘇麻喇姑一邊自己抹淚,一邊不忘給太后披上一件深藍色的貂皮披風。披風披在太后身上時,太后卻恍若不覺,這更令蘇麻憂傷。
慈寧宮的正殿空曠冷清,雖然生了好幾盆火,仍比寢宮冷得多。
懿旨雖大赦天下,也正式將皇帝的病情通告天下,不許民間炒豆,可太后也好,蘇麻也好,都知道一切都晚了。皇帝的病情之重,此刻,恐怕神仙下凡也救不了。
主僕二人就那麼靜靜在那,大殿靜得一根針落地都能聽清。
許久,慈寧宮的總管太監急急入殿,對蘇麻低語幾句,蘇麻聽後身子微微一顫。她痛苦的看了眼太后,咬牙上前輕聲道:「太后,皇上宣學士了。」
太后的身子也為之一顫,半響,兩滴淚水從她的眼中流出,她喃喃道:「福臨要擬遺詔了,要擬遺詔了」
翰林院掌院學士王熙剛從後左門回府,宮裏的內侍就來傳諭了,他急急忙忙奉召來到養心殿。時隔兩個多月,王熙第一次見到了皇帝。此時的順治已經渾身滾燙,臉龐猩紅,臉上、身上也佈滿了水痘,很多已經潰膿,讓人看着十分的可怖。
王熙只看了一眼,就駭然於胸,嚇得跪倒在地。
順治已經微弱到極點,可神志還很清楚。他躺在御榻上,用微弱的聲音對跪在榻前的王熙說道:「朕患痘症,勢將不起。你仔細聽朕說的,速撰詔書。」
王熙按住心頭驚恐,就要答應,又聽順治道:「取筆墨來,就在朕面前寫。」
「喳!」
皇帝的模樣讓王熙覺得五內崩摧,淚不能止,奏對竟不能成語,一片含糊,到最後,泣不成聲了。
見王熙這樣,福臨不禁嘆道:「朕平日待你如何優厚,訓戒如何詳切。今事已至此,皆有定數。君臣遇合,緣盡則離,不必如此悲痛。況且已是何時,安可遷延從事?」
屋中的內大臣索尼和蘇克薩哈也督促王熙趕緊擬旨,顯然,二人已經意識到主子現在恐怕是在用最後的氣力交待後事了。
「臣領旨。」
王熙勉強拭淚吞聲,聽順治口述,就御榻前寫成詔書首段。
索尼見主子說話困難,便奏道:「如此撰詔,奴才恐聖體過勞。容王熙奉過主子面諭,詳細擬就,進呈御覽。」
「也好。」
福臨點頭同意,遺詔是他最後的後事,也是最後的一件大事,不能輕率。他示意王熙近前,將詔書大意講了一遍,王熙便出殿往乾清門下西圍屏內撰擬去了。王熙寫好一段,便送往養心殿,先後三次進覽,撰寫完畢後,日已漸落西山。蘇克薩哈告知王熙,所撰詔書已蒙皇上欽定,皇上命索尼、大學士巴哈納二人捧詔奏知皇太后,然後將宣示王貝勒大臣和文武百官。
王熙踉蹌着出宮去了。暮色漸合,輝煌的殿闕宮門在最後的一道陽光中,閃着淒涼的光澤。環顧大內,竟沒有一點聲響。王熙心中悲愴無名,只覺那一陣陣北風,比三九寒冬時還要刺骨!
正月初八,各衙門提前開衙,官員們黎明時分就應盥洗完畢,穿上朝服入署辦公。但他們消息靈通的長隨回來稟告:天安門啟而復閉,只傳大學士、九卿及禮部官員入朝,進門就摘帽纓,其餘官員各散回家。
本朝制度,有了大喪官員才摘帽纓。皇上雖然患病,但是春秋正富,至於有此大變嗎?職小位卑的官員們不知底細,心內惴惴不安,不免出門探聽,遇到熟人,便互相訊問,但誰也沒有確實消息。眼看着內外城門盡閉,八旗兵卒一隊隊戒嚴巡邏,大小街道行人寂寂,一派惶駭,他們又都趕緊縮回家中等候。
等到申正,太陽垂下西天,大內傳旨下來,召所有官員攜帶朝服入朝,先往戶部領取素帛,然後在太和殿西閣門前集中等候。
皇帝駕崩的消息正式專來。
二更時分,皇太后親御太和殿,王公親貴、文武百官,按照大朝時的禮節和位置,跪聽宣讀遺詔。丹陛上和丹墀下,各有一名宣諭官員在大聲宣讀,陣陣北風把一字一句都清晰地送到每個人的耳邊:「朕以涼德,承嗣丕基,十八年於茲矣。自親政從來,紀綱法度、用人行政,不能仰法太祖、太宗謨烈,因循悠忽,苟且目前,且漸習漢俗,於淳樸舊制,日有更張,以致國治未臻,民生未遂,是朕之罪一也;朕自弱齡,即遇皇考太宗皇帝上賓,教訓撫養,惟聖母皇太后慈育是依,隆恩罔極,高厚莫酬,朝夕趨承,冀盡孝養。今不幸子道不終,誠悃未遂,是朕之罪一也……」
順治的遺詔以極其沉重的語氣,列數了自己的十四項大罪,其中大致有自責於諸王貝勒情誼睽隔、友愛之道未周;自責於端敬皇后喪禮諸事太過、逾濫不經,不能以禮止情;自責委任使用宦官,致使營私作弊等等。但其中最重要的一條卻是自責治國無方,以致江南反覆,西北得而復失。
讀罷十四項大罪,宣諭官員聲音有些嘶啞,喘了口氣,宣諭遺詔的最後部分:「太祖、太宗創垂基業,所關至重,元良儲嗣,不可久虛。三子玄燁,佟妃所生,岐嶷穎慧,克承宗祧。茲立為皇太子,即遵典制,持服二十平日,釋服即皇帝位。特命內大臣索尼、蘇克薩哈、鰲拜、敦拜為輔政大臣。伊等皆勛舊重臣,朕以腹心寄託。其勉矢忠藎,保翊沖主,佐理政務,佈告中外,咸使聞知。」
宣諭完畢,宣諭官鄭重地宣佈:「奉皇太后懿旨,遺詔同哀詔一起,遣官頒行天下!」
聽諭時候,群臣匍伏,肅靜一片。宣諭一完,王公大臣、文武百官放聲大哭。於是太和殿前,哭聲震天,和後宮那沸騰的哭聲相呼應,地動山搖,日星隱耀。
可是這嚎啕聲中,卻有着千萬心緒,有多少真,有多少假,無人可知。
明定武三年(偽清順治十八年)正月初八,順治逝於養心殿。
初九日,皇三子玄燁即皇帝位
用四千字描寫順治死,不算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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