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棠閉着眼,似乎還能聽見自己靈魂深處的震顫。那要將她淹沒的痛苦和不甘,如同潮水一般洗刷着她的身體。
「大丫!」
聽聲音似乎是母親。
元棠不想睜開眼,不管這裏是天堂還是地獄,她都不想看到母親那張臉。她想起自己一次又一次羨慕的看着弟妹們離開家鄉去上大學的時候,母親每次都會說她。
「誰讓你沒考上大學呢,我們做老的,都是一視同仁的。你要是考上了,我跟你爹就算是砸鍋賣鐵也會供你的。兒啊,你別看了,你就沒有那個命。」
元棠諷刺一笑,在渡過家庭的危機之後,父母似乎已經忘了是她在外面打工才供起弟妹的,他們自然而然的攬過了所有功勞,心安理得的享受着別人的誇讚。然後丟下一句「誰讓你沒考上」。
元棠不知道他們怎麼能那麼理直氣壯,那藏在鐵盒子裏不見天日的錄取通知書,就像是扎在她身上的一把刀。
現在刀被拔出來,那源源不斷的鮮血染紅了她的一切。
「大丫!」
伴隨着一聲門響,母親的聲音越來越近,直到感覺到身上一涼,元棠才猛然意識到自己似乎有了知覺。
粗糲的毛巾被用了不知道多少年,上面已經疙疙瘩瘩的多了許多線頭,貼在皮膚上有種說不上來的難受。
元棠略過母親帶着焦躁的臉,隻眼睛直直的盯着身上的破爛鋪蓋。
趙換娣掀開女兒的被子,冷不丁的被嚇了一跳。
緊跟着她又來了氣。
「你說說你,你自己沒考上高中,甩臉子給誰瞧呢!家裏都快忙瘋了,我們體諒你心裏難受,躺一天也就得了。你還打算躺到天荒地老不成?趕緊的,去地里給你弟換下來!虧你還是個當姐的,棟子在地里替你一天了,你倒好,躺的怪美,一點都不心疼他……」
一想到自己那大兒子在水田裏佝僂着腰種稻子,趙換娣心裏就跟被馬蜂蟄了一樣難受。
擱在往常,這都是元棠的活。
元棠還是呆愣愣的,心裏的念頭轉了好幾個來回。
母親的話沒有讓她難受,反而心神激盪。
高中,通知書,農忙……
這分明是她的十五歲!
趙換娣又嘟囔了幾句,不外乎就是催促元棠趕緊下床去幹活,家裏的稻子還沒種完,前些天收的玉米和花生也還沒曬,黃豆還有半畝沒收……家裏忙活了一年,就指着這幾天收穫。他家不比別人家勞力多,就這麼幾個小的,個個幫不上忙。元棠能頂一個全勞力,哪兒能一天到晚躺着?
「趕緊起來!給家裏的飯做了,上地里替你弟去!」
趙換娣丟下這句話,又出門去了。她借了別家的牛來犁地,結果也不知道是不是天太熱,那牛有點蔫吧,她得去畜牧站找獸醫買點牲口藥回來。
她走後,元棠趴在床頭的鏡子裏看了許久。
十五歲的她,為了做家事方便,頭髮只留了短短一點,整張臉蛋都露出來。在這個大眾審美都傾向於圓臉的時代,她長着一張瓜子臉。此時還沒有褪去稚氣的臉頰上,一彎烏眉顯得格外濃黑,年輕的眼睛裏像是藏着一汪水。
元棠痴痴的摸着自己的臉,鏡子裏那個十五歲還沒被生活折磨過的俏麗少女也隨着她的動作摸着臉頰……
元棠按捺住猛烈跳動的心臟,衝去正房看家裏唯一一張年曆。
上面赫然寫着1988年7月2號。
她回來了!
回到了一切都還可以重來的十五歲!
元棠任由眼淚流下來,她曾經千百次幻想過的現實,終於成真了。
她哭的時間不長,沒留意到大門吱呀的一聲,幾個弟弟妹妹進了門。
元柳和元芹今年十二歲,她倆是雙胞胎,長得很像,個頭卻有差別。元柳比元芹高了半頭,倆人穿着不一樣的舊衣,頭髮亂蓬蓬的,手裏還拎着打回來的半籃子豬草。
她倆站在門口,元芹手裏牽着最小的元梁,元梁一進門就開始嚷嚷。
「大姐大姐!我餓死了!大姐我要吃肉!」
他是家裏的老小,缺了誰那口都不會缺他的,再加上他跟幾個哥哥姐姐都差着歲數,更顯得是個寶貝了。
就比如現在,元梁進門就直奔主屋翻柜子。從出來到進去不過一分鐘,他手裏已經舉着好幾塊桃酥。
元梁誰也不讓,先給自己嘴裏塞兩塊,手裏捏着剩下幾塊,嗚嗚囔囔的還在說話,催着元棠趕緊給他飯吃。
元柳和元芹早知道大姐是為什麼傷心,元芹進門時候還盯着大姐瞧了好幾眼,瞧見元棠在哭,有點不知所措。
元柳扯了她一下,倆人徹底不說話了,就站在堂屋裏,低着頭。
看到這幾個弟妹,元棠心裏細密的泛上冷意。
她還記得靈前的事,元芹和元柳對那張通知書並不意外,就連最小的元梁都知道!
他們都知道,只瞞着自己一個人。
元棠剛才平靜下來的心,此刻分做了兩邊,一半燒着,燒的她想從胸腔里吐出那炙熱的火氣,一半冰涼,涼的她如果可以選擇,她再也不想看見眼前這幾個人。
她是老大,她早就知道這件事意味着什麼。
從她記事開始,她媽就絮絮叨叨給她說,她是家裏的老大,是弟弟妹妹的半片天。當父母不在的時候,她就是家裏最大的權威,弟妹都要靠她。
元棠還小的時候,真信了這些迷魂湯,覺得自己不再渺小,而是弟妹們的支柱,是父母疲累時候的港灣。
三歲多,她就已經能顫顫巍巍的幫着趙換娣照顧剛出生的元芹和元柳。
五歲時候,她就已經能餵豬,能站在凳子上燒飯。
八歲時候,她就已經能跟着下地,乾的不多,但能頂個半勞力。
十歲時候……
元棠冷笑,趙換娣從生了元柳元芹就沒有再懷孕,她脾氣差了許多。總覺得是連着生了兩次雙胎,把她身體生壞了。
只有元棟一個兒子怎麼行!
村里老何家就是只有一個兒子,長到了十五歲去游泳,抽筋淹死了。
沒過幾年,老何頭就也死了。
趙換娣怕啊,做夢都是夢見元棟出了事,她只有三個丫頭片子傍身,後半生被人戳着脊梁骨說她沒後人。
所以在元棠十歲這年,趙換娣硬是頂着大隊部讓她去結紮的要求,揣着懷孕的肚子進了山。
白縣是個小盆地,周圍都是大山,她往山里一鑽,誰也找不到她。元棠她爹也跟着,兩人打定主意非得再要上個兒子。
家裏唯二的倆大人走了,計生辦來了也沒辦法,大隊想罰也找不到人,只能先把她家的牛給牽走押着。
元棠無法描述自己的感受。
父母躲了起來,臨走前只給她指了家裏的糧食在哪兒,讓她好好照顧弟弟妹妹。
一群不認識的人來家,看她如同賊一樣,翻來覆去問她父母去哪兒了,然後牽走了家裏的牛。
弟弟妹妹只會依偎在她身邊哭。
……
十歲的元棠,在父母躲開的將近半年時間裏,擔負起了一整個家庭的運轉。
等到趙換娣終於抱着小兒子志得意滿的回到家時候,她生平第一次摸着大女兒的頭誇她做得好,卻沒注意到元棠瘦的壓根不像十歲多的孩子。
元棠盯着堂屋裏自顧自大吃大嚼的元梁。
她上輩子,到底是為什麼會認為,父母是愛她的呢?
興許是元棠的眼神太直勾勾,元梁終於發現了大姐的不同尋常。
他生怕大姐想搶他的桃酥,狠狠的一口氣把所有桃酥都塞進嘴裏,噎的他臉頰通紅。
元芹趕緊上來給他順氣,卻被他一把推開。
元柳察覺到氣氛不對,硬着頭皮勸和。
「大姐,你看小弟餓的,爹跟二哥都還沒吃呢,你要不去做飯吧,總不能一家子都餓着肚子吧。」
元棠又把目光移到元柳臉上。
看的元柳有點不知所措。
「姐你看什麼呢?」
她不安的摸着頭髮。
元棠搖搖頭:「沒看什麼。」
她只是好奇,上輩子在她面前一直揣着文化人身份的元柳和元芹,以及不怎麼搭理她總覺得跟她多說句話都掉價的元梁。這輩子沒了自己,是會更順利,還是走上跟上輩子不一樣的道路。
傍晚的太陽已經不太熱,暑氣卻盤桓不去。
元棠自顧自的進了堂屋,差點驚掉元柳的下巴。
「姐!」
堂屋是爹媽住的,家裏但凡有點好東西,都是藏在那屋。
家裏除了元梁能隨時隨地進去翻東西,元棟能偶爾進去拿點需要的,她們幾個那是進一回就要被罵一回。
趙換娣在外面是個和氣人,回家之後卻罵人很兇。
「狗肚子存不住二兩油」「狗窩裏擱不住剩饃」「吃吃吃的死丫頭片子個好吃嘴」「怎麼不把你娘老子也吃了」……
元柳膽子再大,被罵了幾回也不敢進了。
而且她就算是進,也不敢正大光明的進啊。
她瞥一眼旁邊的元梁,元梁眼珠子咕嚕嚕的轉,不用猜也知道這小子打的什麼主意,說不準馬上就準備去告狀了。
元棠不管那些,她進屋好一頓翻找。
找上輩子她見過一次的鐵皮盒。
她迫切的想要摸到那張決定她命運的紙張。
只可惜翻找了半天,那鐵皮盒子還是沒見到。
元柳扒着門不敢進,只覺得今天的大姐瘋了。
元棠找了一圈,沒了力氣。
她乾脆也拿了幾塊桃酥吃起來。
這些桃酥放的久了,早就受潮變得軟軟的,只是就這樣受潮的桃酥,她上輩子也沒從爹媽這兒得到一塊。
元棠吃了幾塊,又拿了幾塊。
就在元柳終於鬆口氣,覺得大姐要去做飯的時候,元棠回屋去了。
元柳隔着窗戶,聲音有點顫:「大姐?晚飯……」
元棠把被子一蓋:「不吃。」
元柳欲哭無淚,誰管你吃不吃啊,主要是我們要吃。
元棠擺明了態度不做,元柳只能跟元芹一塊下廚房。
倆人動作很生疏,畢竟家裏大姐手藝好,又是做慣的,她們兩個平時下廚的機會真不多。
勉勉強強做好了晚飯,趙換娣也回來了,元棟和父親也扛着農具進了家門。
聞到跟往常不一樣的味道,元德發眉頭就皺了起來。進門先問道:「你姐呢?還沒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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