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條魚鱗項鍊過於粗製濫造,也過於廉價和簡陋,一看就不可能是寧微塵的東西。
在場的三人一時間啞然,對現在的情況一臉懵逼。
讓他們怎麼相信這位世界財閥的太子爺去偷東西,可是這玩意兒又確確實實掛在他脖子上。
李管家拿着一張紙走進會議室時,看到的就是這僵持的一幕,他眉毛不受控制抽動了下。
葉笙不習慣和人靠太近,可是每次只要一跟寧微塵接觸,距離總是莫名其妙就打破他劃定的安全線。
他移開視線,鬆手,打算坐回去。
手腕卻在抽離時被輕輕抓住了。
「那開個價吧。」
被指認的被告朝他露出一個完美無缺的微笑來。
寧微塵依舊維持着一手支下巴的姿勢,唇角揚起耐人尋味的弧度,他說:「我很喜歡這條項鍊,先生,我們私了。幾百萬,你說。」
葉笙:「」
從小飽受貧窮折磨的葉笙:「」
他承認他這一刻竟然有點心動,氣都差點生不下去。
寧微塵動作輕佻曖昧地點在他腕骨上,凝視他片刻,忽然又眨了下眼,放輕聲音撒嬌道:「對不起,別生氣嘛,剛剛我就是開個玩笑。」
葉笙大概是被之前的幾百萬砸蒙了,現在見他這副賣乖的樣子,居然覺得還挺好看。
這大概就是金錢的力量吧。
寧微漫不經心地撬開葉笙的手指,維持這乖巧的笑湊身上去。瞬間一股清冽冷靡的味道將葉笙籠罩,讓他逃無可逃。
呼吸落在葉笙臉頰上,調情一般,唇貼着耳朵,聲音整個會議室都能聽見。
「還有,說朋友會不會太見外。哥哥,你可是我的,」他吐出的字眼聽不出情緒,一字一字,語調涼薄:「partner cri。」
「」
在葉笙面無表情將他推開前,寧微塵已經乾脆利落收回手,優雅地坐回去了。
「抱歉,因為我和這位先生的私人恩怨耽誤了一點時間。」寧微塵展顏一笑,抬頭看向對面已經完全懵逼的三人,語氣隨意。
「繼續。」
「我將他帶進44車廂,然後呢?」
徐清不是很想面對寧微塵,他硬邦邦說:「然後就是另外一個問題需要這位葉先生回答了。」
寧微塵彎唇,淡淡道:「哦,看來還不到我的問話環節。」
徐清把視線重新落回葉笙身上:「我們問過17車廂的人,你那天晚上23點是單獨離開的。去幹什麼?」
葉笙:「找東西。」
徐清:「找什麼?」
葉笙道:「我有東西忘在那裏了。」
徐清語氣更為嚴厲:「什麼東西?!」
葉笙稍微皺眉。
李管家這時拿着那張紙和一支筆上前,彎身遞給寧微塵,溫聲道:「少爺,您的私人醫生安德魯先生,剛剛給我發來一份關於您身體情況問卷,需要您現在填一下交給他。」
寧微塵面無表情,接過筆和紙,直接在會議室里填寫起來。他靠着椅子,冷白修長的手指握着筆,垂下眼眸,一目十行地在問卷上寫字畫勾。
葉笙旁邊就是寧微塵沙沙寫字的聲音,筆跡凌厲又快速,看得出主人的心情並不好。
會議室里現在所有視線都落到了他身上。娃娃臉少年、程法、徐清,還有李管家意味深長的注視。
非自然局嚴格意義上並不屬於國家機構,他們歸屬於世界組織。神秘特殊,冷酷無情,執法完全不會在意公民的意見,多少有點不近人情。
徐清說:「葉笙,27號那一晚上到底發生了什麼?」
葉笙心裏的不耐煩越來越嚴重。
他在腦海里快速分析情況,如果把鏡子裏遇見胎女的事情如實說出來,勢必會牽扯到一堆後面的事,比如符紙、比如他的app、比如縫屍針。
就算有完美的理由解釋這些,光是那人一句「你遇到異端那麼冷靜」,就能讓他啞口無言,被非自然局盯上。
在這場靈異事件里他必須表現得像個正常人。
可是正常人現在應該怎麼樣——崩潰、哭泣、六神無主、語無倫次?
他演不出來。
他沒有任何演技。
葉笙咬了下嘴唇。
這是他煩躁的時候會喜歡做的動作。
好像他從一開始就錯了。
徐清注意到葉笙的心神不寧,眼神更為陰冷,他厲聲道:「葉笙,你現在捲入的是一起非常嚴重的異端事件。如果你不能如實作答、含糊事實,我們將代表世界組織對你進行逮捕。」
葉笙快速理清脈絡,閉眼又睜眼,漠然說:「27號晚上我去44車廂找東西,結果聽到了一陣嬰兒的哭聲。很快,一個由器官拼縫而成的怪物從廁所跑出來,打算殺死我。廁所的門是開着的,我眼睜睜看着裏面一個女鬼把一個鬼嬰縫在肚子裏。鬼嬰被縫進去後,哭聲停止。外面的怪物突然就不動了,我活了下來。再然後,」
他舌尖發僵。
「寧微塵就過來了。」
他腦海里構思出當時二人的場景,面無表情說。
「他質問我發生了什麼,我嚇到說不出來。再之後,你們便來了。」
葉笙抬起頭,漆黑的眼眸像浸水的玻璃珠。
「徐警官,我27號晚上,去44車廂想找的,就是項鍊。魚鱗項鍊。」
這是他,27晚上、從頭到尾、所有的前因後果。
徐清眉頭緊皺,死死盯着他。
「葉笙,你是第一次遇到非自然情況嗎?」
果然
葉笙壓下心裏的戾氣,剛想張口,突然察覺喉嚨一陣刺痛。
他的口腔本來就在吞咽妹妹時受了傷、破了皮,剛才說了那麼一長串話,應該是扯動到了傷口。
瞬間一股腥甜的血味瀰漫,火辣辣的刺痛,讓葉笙整張臉都蒼白了幾分。
徐清驟然眼眸一厲。他們處理異端情況來,基本上沒有一個在災難中表現冷靜的「普通人」是單純受害者。尤其這一次事故還牽扯到怪誕帝國、那位行事作風妖異的故事大王。44車廂更是發生了c級異端殺死a級異端這種天方夜譚的事。
這個少年的出現尤其詭異。
徐清嗓音都拔高了幾個度,滿是冷意怒意。
「葉笙!我給你最後一次機會!如果你還在說謊,我們將——」
咚。
寧微塵不知道是寫完了還是不寫了,突然將鋼筆放下。
聲音不重,卻讓徐清的話戛然而止。
整間會議室陷入沉寂。
葉笙眉心緊皺,低下頭,口腔里都是血,喉嚨的痛火辣鑽心,痛得他說不出一句話。
寧微塵動作隨意,將紙遞給候在一旁李管家,隨後抬頭,朝徐清露出一個優雅得體的笑容來,緩緩說。
「他說的都是事實。」
所有人愕然。
寧微塵笑容晏晏,燈光下有一種蠱惑人心的光彩:「三位,我也是27號晚上的當事人,畸胎還是我原來的任務,為什麼不直接問我呢?」
坐在中間位置的程法終於有了動靜,他把自己手裏的資料隔着長桌遞給寧微塵:「這是總局那邊了解到的關於畸胎的情況,寧少爺可以先看一下。」
寧微塵挑眉,接過資料後,閱讀速度非常快地看起來。
程法說:「6月24號您上報任務失敗後,總局就快速做出反應,開始在陰山追蹤畸胎的氣息,但是捕捉失敗。按理來說一個a級異端的靈異波動值應該非常高,『天樞』無法監測到的唯一可能是,畸胎的能力被分解了。」
「畸胎隸屬第七板塊,我們懷疑這是故事大王的手筆。」
「故事大王的能力是附言,『怪誕成真』。我們猜測故事大王為了避開『天樞』監測偷運畸胎,在畸胎誕生之前就先將其能力分散、降低了靈異值。」
一直在右邊不說話的娃娃臉少年這時也把電腦屏幕轉了過來,繼續補充說到。
「感謝您的協助,25號晚上安德魯先生聯繫我們。我們成功將偷運者和畸胎抓住。」
「我們了解到,偷運者叫李建陽,是一個在逃殺人犯,之前沒有跟異端接觸過的經歷。我們在他的手機里,發現了『論壇』,確認這場交易是在怪物帝國進行的。只是怪物帝國的入口在我們發現時,早就消失的乾乾淨淨。」
娃娃臉少年又調出一張圖來,圖裏面是被放在一個透明方盒子裏的女嬰,她通身發紅髮皺,安靜乖巧地睡着覺。
他抿了下唇,有點尷尬,說道。
「抱歉,因為我們的失誤,讓畸胎在被帶回非自然局的途中藉助車鏡逃失。」
「再之後就是總局檢測到故事大王的氣息,我們緊急出動。」
「昨天晚上,您是當事人,我想問——」
他直接問出昨晚最古怪也最奇異的事。
「您是否知道,為什麼畸胎會出現在縫屍匠的肚子裏?」
程法和娃娃臉的聲音都很輕,這個隸屬於世界的組織,卻在面對寧微塵的時候,處處都是拘謹。
葉笙其實根本聽不清他們在說什麼了,他耳朵發鳴,痛得渾身戰慄。冷汗從皮膚上滲出來,喉嚨里的鮮血被強咽下去後,腹部也傳來一陣怪異的感覺。
寧微塵聽完,偏頭出聲說:「李管家。」
李管家上前:「少爺。」
寧微塵語氣平靜:「你先帶他下去。」
他沒說是誰,可在場的人都知道是誰。
李管家露出微笑:「好。」
「這位小朋友,」李管家彬彬有禮走到了葉笙面前,笑意和藹彎身道:「你的身體不舒服,我們先下去休息一下吧。」
聲音體貼善意,如同一位和藹的長輩。
葉笙本來也不想在這裏呆,忍住不適,強撐着站起身,往外面走。
從葉笙起身到離開到關上會議室的門,寧微塵自始至終沒回過頭。他放下手裏的資料,黑髮下眼眸疏離、側臉冷淡。作為寧家繼承人,仿佛天生就是談判桌上的絕對掌控者。
門關上後,寧微塵舌尖抵了下牙齒,桃花眼笑吟吟望向對面三人,殷紅的薄唇勾起。
他說。
「嗯,我知道,我乾的。」
「先生,先喝杯水吧。」
葉笙坐到接待室的沙發上,李管家溫和地給他遞來一杯水。
葉笙抿唇,他口腔的血有些滲了出來,將下唇染紅,整張冰冷的臉透出一種詭艷來。警惕地看着他,沒打算喝。
李管家視線依舊慈祥,得像是面對家裏的晚輩,安慰說:「先生,你不用緊張,少爺吩咐我帶你下來就是讓我為您處理傷口的,水裏有藥,喝下去會舒服一點。」
葉笙刻入靈魂的性格,就是暴戾、懷疑,對善意的猜忌和對惡意的無限放大。
雖然這是不對的,是需要被他改掉的,可是現在他太難受了,懶得去壓制自己,眼裏的鋒冷沒有褪去一分。
李管家說:「先生,請您不要讓我為難。我如果真的想害您,是不需要用那麼麻煩的手段的。」
葉笙垂眸,接過紙杯,面無表情一口飲盡。溫熱的水裏估計真的有藥,一種絕對不是市面上能買到的藥。清涼的液體緩緩平復掉喉嚨的撕裂感。
雖然他腹部還是難受,但已經能夠接受了。
李管家說:「您先去洗個澡吧。異端造成的傷口特殊,會附帶一些邪物。您清洗一下,會舒服些。」
葉笙都不想說他的傷口在喉嚨,在身體裏。但他現在真的好累,不想和寧微塵的這位笑面虎管家呆在一起。跟這老頭說話不如去洗澡。
他起身,在李管家的帶領下,進了旁邊的浴室。
打開花灑,葉笙選擇用冰冷刺骨的冷水洗澡。
他其實並不怕痛。
甚至越是痛到不能冷靜分析,就會用更劇烈的痛來讓自己冷靜。冷水沖刷過他的眼睫、鼻樑、嘴唇、下巴,沖洗掉他身上的血跡,也沖洗掉這一路的疲憊。
很快,葉笙關掉花灑,一拳打在牆壁上。
他覺得。
他安穩的生活沒了。
葉笙在浴室里站了很久。
門外傳來李管家敲門的聲音,他說:「先生,我為您準備好了衣物,就放在外面。」說完,便離開了。葉笙把衣服拿進來,是一件淺咖色的薄款長袖,他換上衣服後,隨意用毛巾擦了下頭髮,就往外走。
他大概在浴室里呆了半個小時後,換好衣服回到接待室時,寧微塵已經從會議室出來了,就坐在沙發上。
葉笙:「」
葉笙現在不想說話。
他無視寧微塵,有點口渴,去給自己倒水。名貴修身的淺咖色衣服更襯得少年皮膚蒼白,彎身的時候,露出一截收緊的腰線,黑色長褲將身材比例勾勒的更加完美。只是他身上那股厭世的戾氣,過於明顯,破壞了這份溫和。
葉笙喝水的時候,聽到了寧微塵清淡的聲音。
「你沒什麼想對我說的嗎?」
葉笙扯了下嘴角,拿着水杯轉過身。
寧微塵輕笑一聲,從沙發上站起身來。
他比葉笙高一點,所以壓迫感十足。
可葉笙面無表情直視他。
他如果知道上1444列車會遇到這一堆事,寧願從陰山步行十萬八千里到淮城,也不上那輛賊車。
寧微塵好整以暇看了他一會兒,卻是開口道:「走吧。」
葉笙:「???」
寧微塵頭也不回離開,往外走:「過來。」
葉笙愣愣地出去,李管家已經拿着他的行李箱在外面了。
他左右四顧,沒有看到一個非自然局的人。
出了接待所是一條寬廣的大街,路燈零星亮着。
街邊現在已經停了輛看起來就價格不菲的車,車門前守着一個保鏢模樣的人。
葉笙夢遊一般拿着他的行李箱站在大馬路上,匪夷所思——就這樣?
寧微塵淡淡開口:「非自然局不會找你了。」
葉笙皺眉,抬頭。
「車票給我。」
葉笙愣住,一下子理解他的意思,把當時接過的寫着寧微塵聯繫方式的車票拿了出來。
寧微塵接過車票,夾在食指中指間,意味不明笑了下。
他身材高挑,容顏被月光渡上淡漠清輝,手指摸索着那一行字,淡淡道:「我真正的聯繫方式會被重重加密,這串數字其實只在列車上有效。」
「下了車後,本來我們之間就不會再有聯繫。」
葉笙沒說話。
淮城夜半迷離的燈火月色下,寧微塵拿起車票,輕輕貼了下唇。他氣質獨特,做什麼都曖昧,如今也像是一個繾綣告別的吻,桃花眼晦暗不明地看着葉笙。
「我怎麼就那麼喜歡你呢,葉笙。」寧微塵俯身,輕聲笑說:「你是第一個惹我生氣,還不用付出任何代價的人。」
他將車票撕碎,湊近在葉笙耳邊。
薄唇緊抿很久,才勾起一個笑來,聲音又輕又柔。
「寶貝,現在才是真正的恭喜你啊。」
「祝你大學生活愉快。」
說完,寧微塵毫不留情轉身,長腿跨過台階,往車門走去。
李管家和保鏢已經守在旁邊,為他打開了後車座的門。
葉笙被他搞得有點懵的,但是隱隱約約也理解了寧微塵意思——
非自然局不會聯繫他;寧微塵也不會和他再見面。
所有的脫軌的、不穩定的、混亂的事件,都會消失在他的生命里。
他的人生繼續按部就班,什麼都不會改變。
本以為山窮水盡,結果柳暗花明?!
寒風讓他清醒,抓着行李箱的扶手,葉笙在舒了一口氣的同時,鬼使神差地開口。
大概這是第一次,他那麼平靜不含任何的情緒地喊寧微塵的名字。
「寧微塵。」葉笙抬頭,冷靜說:「我們以前是不是認識。」
不是疑問,而是肯定。
寧微塵的手搭上車門,身形一頓,聽到他這句話,喉結動了下,隨後輕聲一笑。
「嗯,認識。」
夜風帶來他最後一句話。
「下次見面,我告訴你我們以前什麼關係。」
車門關上。
「如果有下次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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