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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陽落下古原,宿鳥漸漸歸巢。一輪玉盤似的皎潔山月,爬上了晴朗的夜空,悄悄聽着那依然相互依偎在原頂石畔的一雙有情人的私語。
李玄度低聲問她:「姝姝,當日在西苑,你為何放過了我?對此我曾經百思不解。在那之前,你我甚至都沒有說過一句話。」
菩珠靠在他的胸膛里,閉目,聆聽着他穩健而有力的心跳之聲,輕聲說:「在那之前,我確實連句話也未曾和你說過。我對你的所有印象,都來自別人對你的議論。從我回京都的第一天起,我便不斷聽有人在背後提及關於你的各種事情。他們說你野心勃勃,薄涼無情,為了權勢,不惜背叛了一向最寵愛你的父皇,令他傷心過世。我覺着你是個心機深沉的可怕之人。」
「我第一次看到你,是在皇祖母的千秋壽日上。當時你安靜地站在太皇太后的身後,太皇太后忽然叫你,好似命你代她應酬,你俯身,靠到她的耳畔應她的話,然後揚眉,笑了起來。當時我……」
她睜開眼睛,從李玄度的懷裏抬起臉,凝視着他,感到自己的耳朵悄悄地熱了起來。
「當時你怎麼了?」
他正傾聽着,見她忽地停住了,微笑着催促了一句。
當時她的心跳便有些加快了,也有些疑惑。
一個樣貌猶如謫仙,笑容如此溫柔,令人望之好似清風拂面之人,他竟做出了眾人口中所言的那種大逆不道之事?
「當時我有些困惑。」
她咬了咬唇,繼續說道。
「雖然在見到你真人的樣子後,我實在沒法將你和眾人口中那個為了權力不惜背叛你父皇的秦王聯繫起來,但我對自己說,知人知面不知心,既然人人都那麼說了,自是不會錯的。再後來,沒多久,我得知我被擇為太子妃,你也回你的封地去了,漸漸我就忘了你,一心想要做好我的太子妃。」
「我再一次見到你,是在皇祖母的喪禮上。那時我已是太子妃,你奔喪而歸,跪在太皇太后靈前,久久不起。」
「靈宮之中,那麼多的人,我心裏很是清楚,每一個人,看起來都是那麼的悲痛,但人人都在假裝,裝給別人看的。只有你,當時我望着你的背影,竟仿佛感同身受,我能清清楚楚地感覺到你的孤獨和悲傷。」
她嘆了口氣,將頭再次輕輕靠在了李玄度的懷裏,陷入了對往事的回憶。
「和這輩子剛開始我處心積慮想做太子妃不同,那時我做了太子妃,完全沒有準備。於我而言,是個意外罷了。那一生,我有太多的遺憾。在河西時,和我相依為命的阿姆累死在了水井邊,就在她死後沒幾日,我得知祖父罪名平反,我被召入京了。你說,這於我而言,是不是一個諷刺?做了太子妃後,我也感覺不到半點安心。我百般爭寵,靠男人的寵愛而活,就那樣一路跌跌撞撞地過來,固然得了寵,卻也失去了很多,甚至還失去了做母親的機會。我也不知,那樣的寵愛能維持多久,我對將來沒有半點信心。我感到孤獨、迷茫,也有些惶恐,但我只能繼續朝前走,走到哪裏,便算哪裏。所以後來,當我在西苑遇到你,看着你受了重傷的樣子,想起你當日在喪禮上給我的感覺,我便心軟了,不想插手,我便裝作沒看見,悄悄離開了。」
李玄度聽完,將她擁入懷中,深深地嗅了一口她發間的芬芳,隨即附耳告訴她,那時,他其實人是清醒的,知她放過了他。
菩珠一愣,出神了片刻,突然從他懷中掙脫,坐直了身子。
「你讓我猜一下!」
她神色歡喜,一雙美眸閃閃發亮。
「後來你之所以沒有來救我,並不是你不管我的死活,而是那時,你未曾收到我的求救,是不是?」
那曾是她這輩子深深埋在心底的不能為人所知的怨念,後來雖自己消解了,但想起來,終究是有幾分意難平。
而此刻,她終於可以如此問出來了。
他望着她睜大眼眸一眨不眨望着自己的模樣,點頭。
「是。當日我行軍在城外道上,隱隱聽到有人喚我,但秩序混亂,道旁擠滿了逃難的人,我回頭,見不到人,便問當時在我近旁的……」
他一頓。
「近旁的人。那人亦說未曾聽到。」
「姝姝,倘我當日收到了你的求救,莫說我知我欠你一命,便是沒有西苑之事,憑了你的祖父和父親,我也不會棄你不顧。在我入京之後,我獲悉你已沒了,雲遊之前,我來了一趟這裏,偶遇一個你從前的宮人,我方知,原來當日你曾向我求救,而我竟那樣錯過了原本可以救你的機會。後來我那一生,無論我如何苦修,想修成心中無物,然而我心不寧,如何致道?所以到了最後,我又回到了最初出發的這個地方。」
「姝姝,莫說那一生了,便是此刻,我想到你曾在絕境中等我,卻一直等不到,我還是無法原諒我自己――」
菩珠立刻搖頭,打斷了他的話。
「你再也不要如此想了!我承認我從前我確實氣過你,在心中暗暗怨你,但如今再想,倘若那時,你真的救了我,我那一生,也再無任何歡樂可言。我的親人全都沒了,阿姆也早早地走了,我最多不過頂着一個尊貴的封號,無兒無女,一個人在深宮之中,孤獨終老罷了,如何比得過現世?上天待我其實不薄,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這輩子能和你走到今日,我極是感恩。」
李玄度沒再開口了,和她在這原頂靜靜地相擁。
月漸高,星辰隱。他忽仰頭,望着頭頂這片似曾相識的夜空,說:「姝姝,我早年為先父在此守陵,曾有一夜,心中鬱結難解,就在你我此刻所在的這地方,露宿到了天明。那時我以為,我這一生,除了責任,再無任何活着的生趣。」
他牽着她的手,將她從地上帶了起來。
「走吧,陪我去看望皇祖母。雖然她在天之靈定知道我如今一切都是極好,但我還是想親口和她說一聲。」
菩珠點頭。兩人手牽着手下來,到了奉安殿。
這一夜,李玄度在奉安殿陪伴祖母。第二天,他見過了聞訊趕來的端王等人,便放下別事,先親自送菩珠回河西。到了後,見到已是六七個月大的兒子,欣喜之情,莫可言狀。
他原本有些擔心,兒子不讓自己親近,沒想到抱着逗弄他,說自己是他阿爹之時,他睜大一雙圓溜溜的黑葡萄似的眼睛,好奇地望了他片刻,很快,發出一陣歡喜的咯咯笑聲。
李玄度頓時興奮不已,轉頭對菩珠說:「他聽懂了!他知道我是他阿爹!」
秦王自己都這麼說了,一旁的王姆等人自然附和,便說小世子和他父子天性,一見面,果然和別人大不一樣。
李玄度更是心花怒放。
他在兒子剛滿月的時候就走了,半年後才見面,鸞兒怎麼可能知道他是誰?
不過是膽子大,不怕陌生人罷了。
菩珠見李玄度這麼高興,也就不戳破,含笑不語,讓他自己偷着樂去。
晚上,李玄度繼續陪兒子玩耍,哄兒子在他身上爬來爬去。小傢伙雖然勁頭很足,但被當爹的這麼哄着來回地爬個不停,加上這個白天也沒好好睡覺,很快就累了。菩珠端了碗調好的乳羹進來,讓李玄度不要和兒子玩了,他便抱着兒子讓她喂,沒餵幾口,睡了過去。
李玄度小心翼翼地懷裏那睡着的小人兒輕輕地放在床上,替他蓋好被,自己一下就癱在了床邊,嘆氣:「好累……比打仗還要累……」
菩珠忍着笑,沒理他,端着碗起身,沒想到他突然從床上一躍而下,從後摟住了她的腰身。
菩珠被他嚇了一跳,手裏的碗沒拿住,脫手而出,被他敏捷地一把接住,輕輕放到了桌上。
菩珠拍了拍自己的心口,回頭看了眼床上的兒子,忍不住低聲埋怨。
「你做什麼?不是說累嗎?放開――」她輕輕掙扎了下。
「方才累,鸞兒睡着,我就不累了。」
他從後附耳過來,笑吟吟地低聲說了一句,隨即將她一把抱了起來,放到另張榻上。
夜漸深,軒窗半開,一陣涼風湧入,窗後帳幔輕輕拂動。
李玄度抱着慵懶臥在自己懷中的人,愛憐地親了親她出了層細汗的臉,閉目了片刻,忽道:「姝姝,你是不是很早以前就喜歡我了?」
菩珠立刻想起前世,她第一次在太皇太后的千秋壽日上見到他時的那一幕,那一個如清風拂面的微笑。
她不知那一瞬間的感覺,是不是喜歡。但或許,便是那一刻,在她的心裏,留下了他朦朦朧朧的影。雖然後來,她做了太子妃,他遠赴西域,從此再無干係,各自走完了自己的人生,如兩艘駛在夜海中的船,因為偶然,無聲地短暫交匯過後,便又繼續航行,你走你的,我走我的,越行越遠,直到沉沒之日,亦無再遇,但在她的深心裏,她或許從未真正忘記當日那一個仿佛落進了她心田裏的笑容。
她卻不肯承認,搖頭。
李玄度也未強迫她認,只道:「你知道嗎,其實那時,我本也能娶你為妻的。」
菩珠這下驚訝了,從他懷裏爬起來,好奇地看着他。
他卻又不說了,閉目睡覺。
她不依,撒嬌,他很快便頂不住,把當日孝昌皇帝派人帶着小像來讓他選妃的事告訴了她。
「我留意到了你,但那時我無意娶妻。」
菩珠記得自己入京後有宮廷畫師來為她畫像的事,但還是第一次得知,自己的小像竟曾被送到他的面前。一陣愣怔過後,只能在心裏感嘆命運的玄妙。
那一世,他們或許還在各自歷劫,緣分未到。
「後來沒幾日,」他繼續說道,「我在蓬萊宮裏遇到了你和慧兒。慧兒送你出宮,我為避開你們,隱在路旁,看到你落了方手帕,便叫駱保送還給你。你還記得此事嗎?」
菩珠使勁回憶,終於,隱隱約約記了起來,好似確實有這麼一回事。
「當時你是不是知道我就在你身後,故意落了帕子?」他咬着她的耳垂,問。
菩珠使勁搖頭。
「是嗎,我不信……」他低低地笑。
菩珠這才頓悟了過來,他是在調侃自己。
她使勁擰他,壓低聲:「你少自作多情了,怎麼可能!」
他笑得愈發厲害,又怕響動太大,吵醒了床上正睡覺的兒子,強忍着笑意,抱着她在榻上滾了一圈,正嬉鬧着,忽然,門外傳來一道輕微的叩門聲。
婢女來傳話,道東都那邊送來了一個消息,城已破,叛軍朝廷覆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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