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涼目光一個閃爍,腳尖支撐不住身體的重量,往旁邊一歪,眼看就要跌到地上。
他眼疾手快地扶着她,將她摟在懷裏。她的居家服上印着開得正艷的桃花,似乎有香氣。
低頭一眼,她笑意盈盈地望着自己,滿臉都是詭計得逞的喜悅。她一雙眼睛生得極好,又大又圓,老人家都說她是杏眼,如流風淺水;小時候院子裏幾個男孩子雖不樂意自己常把她一個女孩子帶在身邊,但也說疙瘩一抬起眼睛清澈地嚇人一跳。
這麼多年來,幸好這雙眼睛還如原來那樣明亮。
許涼站好了,在她背上扶着的那雙手還沒有撤開。她證據確鑿地捉住了,他一雙大手外面戴着粉紅色的手套。
這手套是她織的。只是當時在官邸的時候看微娘手腳利落地做女工,一團團的毛線經她一雙巧手,過幾天就變作圍巾,襪子之類,她看着手癢,一時興起讓她教自己。
她是沒有這方面天賦的,做得一團糟。微娘不厭其煩地一遍遍教她,笑呵呵地說做成了送給你九哥,他不知道會多高興呢!
就自己這笨手笨腳,他一準兒第一個嫌棄。
線被拆了一次又一次,終於磕磕絆絆做好。去年除夕的時候,她心裏建設了十幾次,才下定決心將手套送給他——其實裏面還有促狹的意思,粉紅色的,看他一個大男人好不好意思收。
他一邊笑一邊翻來覆去看那雙手套,嘴裏損她的話一連串——
&浪費了幾火車皮的線才做出的這玩意兒?」
&做出來不會是拿來餵垃圾桶的吧?」
&上不了廳堂,下不了廚房我都忍了,現在還做不了女工,非逼着我承認自己是天底下最慘的丈夫是吧?」
&以前只覺得你只笨成個比較級,看來是低估你了,你原來可以是最高級!」
她氣呼呼地說:「你不要就算了!」,說着就要去搶。
他個子高,長臂一舉起來,她就沒辦法了,眼巴巴地看他讓自己鬧笑話。她心裏把他罵一千遍,把自己罵一萬遍——誰讓你傻乎乎地送什麼新年禮物!
都說除舊迎新,她迎來一個肺都快爆炸的嶄新一天。一家人看春節聯歡晚會,她坐得離他老遠,話都不肯和他說。
後來盛霜鬧着去放煙花,她還在生氣呢——不氣了也不要給他好臉色,她可是很記仇的!
她說不去,他過來威嚇她:「你去不去?不去我當着全家人親你了啊!」
許涼只差垂足頓胸,浪費了好幾天做了手套送了白眼兒狼,現在還要被他威脅,她真快被氣死了。
沒辦法,他有一萬種手段逼她就範。她噘着嘴,小媳婦兒似的跟在他後面。一群人浩浩蕩蕩地開車去河邊,夏清江最誇張,開他那輛花花蝴蝶一樣的蘭博基尼,也不看看凌晨了,誰來艷羨他的豪車啊?
他們在河邊把煙花點燃,巨大的聲響,煙花一蓬蓬在天空綻放,空氣里有硝煙的味道,一朵隕落另一朵開始新生,似乎在夜裏,天邊開出一瞬間的春天。
其他人都在河邊放着,彼此笑鬧。她站在岸邊,已經只剩枯枝的楊柳樹下。冬風凜冽,他忽然打開風衣,將她包裹在自己懷裏,在她疑惑仰頭看他的時候,低頭輕輕銜住她的嘴唇。
當時他的手上就戴着那副粉紅色的手套,她現在都還記得那個吻,既溫暖,又溫柔。
她以為他已經把手套給扔了,沒想到他還留着。許涼將那雙粉紅色的手握住,只覺得顏色還很新,心裏五味陳雜。
&不是嫌棄得要命嗎?」,她還記得當時他那不屑的眼神。
葉輕蘊現在的眼神也很不屑:「所以你沒看到嗎,我戴着這雙手套,手揣在衣兜里,根本不敢拿出來」
許涼氣得去脫他的手套:「那你乾脆還給我!」
葉輕蘊一躲:「難看是難看,不過偶爾也要走一走親民路線」
不給她發難的機會,他直接越過她上樓了。
她擋住他不讓。
葉輕蘊濃眉一挑,似笑非笑地說:「怎麼,我要上去換衣服,你想跟着來嗎?」,說着開始解自己的皮帶,「你不讓我上樓,在這裏脫也行」
許涼一溜煙往客廳跑:「臭流氓!」
然後她就聽見樓梯口一陣低低的笑聲。
吃飯的時候她故意和他過不去,他去夾清炒冬筍,她就過去搶——專搶他筷子底下的。
他讓她,又將筷子伸到一塊酒釀圓子那兒,她搶先用筷子尖一挑,炫耀一般揚着眉梢看他。
葉輕蘊輕笑一聲,又給她夾了一塊紅燒魚,揉了揉她的頭髮,「急什麼,都是你的!」
許涼心裏不憤,明明她是在報復他,怎麼反而被他看做是無理取鬧的小孩子?
邊吃邊拿眼睛覷他。他家教極嚴,他爺爺在那會兒將食不言寢不語那一套守得很死,吃飯每個人的碗都是固定的,弄錯了便要不飲不食以待更正。
所以他吃相很雅致,一舉一動都是世家氣度。
吃完飯當然是許涼洗碗。他們兩個都愛潔,不允許髒碗放到第二天;即使家裏有阿姨打掃,他們每天也會自己先修整一遍。
從小家教如此,再忙也改不了的。
再上樓他已經在書房裏處理公事。他的書房門口設有密碼,但她也隨意進出。
一見她進來,他看她一眼,又把眼睛埋到文件里,「田螺姑娘,碗洗完了?」
許涼哼一聲,表示對這個稱呼很不滿——什麼田螺姑娘,就是在奴役她!
她走到藤製吊椅上坐下,這是她的專屬座位。他特意擺在這兒的,鋪了厚厚的墊子,擺着她的卡通靠枕,往上面一坐,身上蓋一床只夠她身長的棉被,拿一本書看,外面呼呼地吹着寒風,更襯得室內愜意安全。
許涼安適地半躺在吊椅里,忽然聽見九哥頭也沒抬就說了一句:「一百五十頁」。
她翻開上一次還沒看完的書,是胡蘭成的《今生今世》,翻到他說的那一頁,細看上面的字字句句,才想起來,果然看到這裏,寫胡蘭成和張愛玲成婚的地方。
他大氣卻也細心,上次她在書房看書,他也在。看着看着她睡着了,他便將她抱到臥室去睡。大概他在那時就替她記好了頁碼,當她的書籤。
許涼真要佩服他的大腦內存了,幾家公司都要他去照看,還擠得出地方記這些東西。
一眼望過去,他整個人盛在一盞民國年間,印着風花啼鳥樣色的古董枱燈毛茸茸的燈光中。只見他秀骨清像,濃眉亮眼,一管挺直的鼻樑,兩片嘴唇抿成一道難以癒合的傷痕。
他一工作就這副姿態,認真較勁的樣子像他爺爺:老人家官至中央,看下屬的批文哪怕錯了一個標點符號也要糾正過來。
許涼抿抿唇,接着一百五十頁開始看。
書裏面張愛玲寫:「他一個人坐在沙發上,房間裏有金沙金粉深埋的寧靜,外面風雨淋琅,漫山遍野都是今天」
胡蘭成也寫道:「對人如對花,雖日日相見,亦竟是新相知,荷花嬌欲語,你不禁想要叫她,但若是真的叫了出來,又怕要驚動三世十方」
寫得多好,一對金童玉女,可最後也勞燕分飛,落花流水兩不知。
許涼放下書,覺得鬱郁。好的開端,最後還是一個爛尾的結局;那一個遭亂的開頭呢,是不是連結局都不會有?
最近看的書都讓她心裏如鯁在喉。上次看嚴歌苓的《陸犯焉識》也是,她一個人在吊椅上哭得被子都濕了,把九哥嚇了一跳,畢竟自己不是個愛哭的人,一哭他就沒了沉穩,一副手足無措的模樣。
&題外話>
這一章夠不夠粉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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