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命之上 第九十章 光與淚

    季覺第一次聽見那靈質沸騰所發出的淒嘯,尖叫,哀嚎。

    就像是身受剮刑一樣。

    那一張模糊的面孔從涌動的靈體之間浮現,驚恐抽搐,慘烈哀嚎,一次次的撕裂自己的身體,無以計數的碎片散逸,可是卻無法逃脫黑暗裏所傳來的恐怖引力。

    直到終於,痛下決心。

    無形,轟然炸裂!

    成百上千的血光迸射而出,向着四面八方,可絕大部分都被黑暗所瞬間吞沒,消失不見,只剩下零星碎片從那恐怖的引力之中逃逸而出,瞬間,便頭也不回的倉皇而去。

    甚至不敢回頭。

    就這樣,同踏着鮮血而來的鹿首詭影擦肩而過,詭異的怪物腳步微微停滯一瞬,毫不在意的收回視線。

    就這樣,緩緩的走進了那一扇塵封的大門之後。

    死寂的黑暗裏,有一個個模糊的輪廓自永恆的幽暗中顯現,沙啞錯落的哼唱着古老的曲調。

    就像是被囚禁在無盡輪迴中的死靈一樣。

    徒勞的,回憶故鄉。

    「念故鄉念故鄉」

    故去的魂靈自地獄中歡唱:「故鄉多可愛」

    於是,自歌聲里,令人毛骨悚然的氣息,仿佛瀑布一般噴薄而出,席捲,漸漸淹沒整個裂界。

    而就中樞的角落裏,季覺眼前陣陣昏黑。

    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顫慄和恐懼就好像有看不見的冰冷手掌從自己的靈魂之中撫摸而過,遴選着材質,漠然的端詳,但又緩緩而去。

    所感受到的,乃是彼此之間宛如天淵一般的恐怖差距,可為人魚肉、毫無任何反抗能力的恐懼和彷徨。

    他還認得出剛剛那個哀嚎不斷的靈質信號,正因如此,才會越發的驚恐。

    龍祭會?

    怎麼回事兒?認真的嗎?!

    這特麼就忽然白給了?

    不是,季覺原本都已經做好了為了拿下非攻,和這種規格外的怪物硬剛的準備了,真打起來的話,策略都想好了。

    利用中樞的運轉,且戰且退,拉住仇恨,一直退到外面的靈質之海然後,直接捅脖子去把那個粉碎裝置開了!

    他就不信,這種渾身靈質化的怪物扛得住水銀工坊里的靈質淨化程序!

    結果他都做好了再去打個牧者的準備了,結果對面就這麼簡簡單單的沒了?!

    不是吧?不會吧?不能吧?

    季覺倒不是皮癢非要找個對手干他娘的一架,可問題在於龍祭會的牧者都特麼被這麼輕易簡單的解決了,自己這幾斤幾兩,難道還能躲得過嗎?

    「先知——」

    季覺回頭,澀聲發問:「那究竟是什麼?」

    「還能是什麼?」

    先知面無表情,感受着遠方隨着歌聲漸起的幽暗波動,「那就是水銀啊,季覺先生,曾經名為水銀的餘燼們,正本能的向着未熄滅的殘火靠攏呢。」

    嘭!

    低沉的悶響,攝取了所有人的魂魄。

    那是,心跳聲。

    來自最深的黑暗裏。

    靈質溶液中,有一顆乾癟的心臟,猛然跳躍了一下。

    然後,再一下

    「他媽的,瘋了,都他媽的瘋了。」

    不斷膨脹上升的中樞之外,地動天搖的裂界裏,星星點點的靈質殘光自屍首之上匯聚,模糊的面孔浮現,大口饕餮着那些未曾消散的靈質,勉強的恢復了隱約的輪廓,卻好像風中殘燭一樣。

    驚恐搖曳。

    當此刻,無形回首望向那漸漸升起的中樞時,就再難掩飾驚恐和顫慄,錯亂的怒罵,顛三倒四的嘟噥着:「去他媽的聖賢都是騙子都他媽的瘋了,都瘋了!」

    「不好意思,打擾一下。」

    輕柔的聲音從黑暗裏傳來,伴隨着腳步聲,令無形的模糊輪廓驟然顫慄,幾乎潰散,甚至顧不上啃食殘存的靈魂,迅速後退,警惕回眸。

    然後,才看到一張灰頭土臉的面孔。

    就好像剛剛從什麼犄角旮旯的地方鑽出來,還背着沉重的背包,手裏捏着一張被泄憤扯了一半的地圖。

    蒼老的白髮女人摘下帽子來,扇了扇風,抬頭一口氣把水壺喝了一大半,才鬆了口氣坐在地上:「一不小心就掉到下面去了,狗屎地圖亂帶路,差點爬不上來唔,那個誰,你剛從裏面出來嗎?」

    她好奇的問道:「請問能不能麻煩告訴我,水銀現狀如何?」

    光是提起那個名字,無形的輪廓就一陣搖曳,幾乎無法維持,再也無法克制凶戾和惡意,死死的盯着那一張面孔。


    居然沒有矩陣,沒有賜福,甚至看不出能力,可靈魂凝練到沒有任何氣息泄露在外,無法辨識任何的痕跡。

    如此古怪。

    可是,卻如此誘人。

    饑渴的食慾本能的催促他,放口饕餮,已經無法再忍耐,吃,吃,吃,吃,吃,吃!

    自嘶鳴里,無形飛撲而出。

    可下一瞬間,便又戛然而止,自合攏的五指之間。

    「這麼多年了,龍祭會怎麼還是這副屌樣?」她輕嘆了一聲,就像是捏着死狗一樣,將無形捏在手裏,隨意的晃悠着:「為了進來,我連矩陣都拆了,好歹客氣一點嘛,別動不動打打殺殺。不過,既然你先不客氣的話」

    自閃爍的微光之中,她的面孔籠罩在陰影里,漸漸變化,到最後,隱隱勾勒出凶鳥的猙獰輪廓。

    染血的詭異假面緩緩浮現,籠罩在了那和煦溫柔的笑意之上,虛無的血色緩緩自長喙之上滴落,凶戾俯瞰。

    「那我也不用裝什么正人君子了。」

    白梟咧嘴,無聲獰笑。

    轟!

    巨響之中,大地坍塌崩裂,雷鳴響徹整個裂界。

    大地,終於四分五裂。

    中樞綻放,如蓮一般,敞開,貫穿了大地和天穹,沐浴着永恆的昏黃陽光,一道道繁複的構造自其中展開,千絲萬縷,飄忽又隱約,就是千百雙無形的大手,伸向天空和大地,將一切掌握在其中。

    而自最高處,展開的,是一雙半透明的羽翼。

    折射着夕陽的昏光,如此絢爛。

    然後是第二雙,第三雙,第四雙

    直至最後,無以計數的羽翼遮蔽天穹,而一隻隻眼瞳自羽翼之上睜開,再度,俯瞰所有,凝視着千瘡百孔的大地和廢墟。

    血色的眼淚如同雨水那樣,灑下。

    聽不見悲鳴。

    可悲悸如潮,令崩裂的大地再度震顫,吞沒所有

    就在無以計數的羽翼之中,有隱約手掌的輪廓浮現,彼此重疊,糾纏,伸展,千百雙手掌自正中展開,勾勒交織成了詭異的巨環。

    【■————】

    仿佛千萬人重疊在一處的嘶鳴聲,響徹整個裂界。

    啪!

    昔日牧者最後的殘留自白梟的手中徹底消散,甚至來不及哀鳴。

    此刻,她抬起頭,眺望着那無數籠罩着天穹的羽翼,乃至羽翼中扭曲成一團的千萬手掌,再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氣。

    「喂,老登——這究竟是什麼?!」

    白梟扯起了手裏的地圖,憤怒質問:「來之前你只跟我說取個快遞,可沒跟我說裂界裏還有這麼誇張的東西啊!」

    【那就是水銀啊,伱不是已經親眼看到了嗎?】

    沉默的地圖之上,遙遠的字跡緩緩浮現:【這一份苦恨和絕望,就是水銀代替所有墨者所背負的罪孽與惡果。】

    「聖賢的孽化?」

    死寂之中,白梟的喉嚨里擠出了沙啞的聲音,再無法否認現實:「天元斷裂的反噬這麼誇張麼?

    當初那些墨者斬斷天元之塔的時候,難道就沒有預料後果嗎?」

    【天元之塔的斷裂是最糟糕的那個後果,但即便是最糟糕的後果,也比眼睜睜的看着天元之塔完成要來的更好。

    人的世界沒有神的位置,這個世界也不應該存在永恆的主宰和皇帝。倘若皇帝想要讓這個世界再無意義的話,那麼即便世界毀滅,也不能容許皇帝活下去。

    永恆帝國的覆滅,本質上就是其餘上善對天元妄圖轄制一切的反撲,不可能是由幾個墨者的天人就能引發。

    同樣,斬斷天元之塔也不是水銀的職責】

    地圖上的字跡仿佛流水一般浮現:【可在突破帝國的重圍,抵達天元之塔時,四十一位天人已去其半,存活的人里,鉅子重創垂死,就只剩下她的血能喚醒變革之鋒。

    倘若是你的話,你會怎麼選?】

    白梟沉默,凝視着那無聲悲鳴的龐大輪廓。

    再不知如何言說。

    整個世界最後的機會,所有墨者上千年來的積累與犧牲,歷代相傳的宿命和職責當道路行至最後時,世界依舊黑暗,風雨飄搖,而理想的樂土卻依舊如此遙遠,如夢似幻。

    當一切抵達終點,最殘忍的抉擇擺在眼前。

    是轉身回到皇帝所許諾的永世幻夢中去,自鐵的襁褓中如嬰兒一般長眠,還是點燃自己、犧牲所有,去期盼一個可能永遠無法抵達的未來?

    那一瞬間,就在天穹之上,陣陣雷鳴之中,天元之塔崩潰的幻影再度顯現。這一次,她終於看清了那一道從黑暗中向着天空升起的耀眼光芒

    這便是四百餘年之前,聖賢水銀向着永世帝國所斬出的第一劍。

    而墜落於地的,只有淚水的悲光。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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