襲人臉上是一如既往的溫和笑意,掀簾進屋後看到雲珠表情立時生動起來,淺紅色的裙擺無風自動,裊裊娜娜的就轉到她面前。
心裏再不情不願,雲珠也得站起來福福身,對方柔荑似的玉雪小手拉起她,上上下下的打量,直看得雲珠心裏發毛。
這又是怎麼了?
「雲珠妹妹好生穩重,不怪老太太如此喜歡。」襲人拉着她往窗邊的小榻去,邊走邊說着。
雲珠頭皮發麻,這些大丫鬟就喜歡說話拐彎抹角的,不聽到最後根本不知道她們想幹什麼,小心賠笑着道:「襲人姐姐說笑了。」
什麼老太太喜歡,她都泡快一年茶了,老太太攏共沒見她超過一隻手的次數,哪裏就當得起喜不喜歡?
只怕是連她長什麼樣都不一定清楚。
坐在小榻上,襲人煙眉一攏,十來歲上下的小孩兒本就玉雪可愛,再做這西子捧心狀更是惹人憐。雲珠疑惑的看她,只見她朱唇輕啟,「想必妹妹是聽說了,咱們絳芸軒攆了個丫頭出去,你是不是也覺得我們太過心狠了?」
沒等雲珠說話,又道:「可二爺摔了盞子,連老太太都派人去過問了,這事兒總得有個收頭不是?這院子裏,寶二爺是主子,李奶奶也是主子,主子起了齟齬定是咱們小丫頭伺候得不好,你說是也不是?」
雲珠聽得雲裏霧裏的,想點點頭,又想搖搖頭,心想你和我說這些做什麼?我既不是你絳雪軒的丫頭,也不是他賈寶玉的房裏人,哪裏就有立場去說你們哪個對哪個錯?
於是她和了句稀泥:「襲人姐姐說的是。」
是個屁。
「到底還是老太太會調教人,瞧瞧這麼大點兒的丫頭便明理了。唉,只是這事兒算來算去,也只能叫茜雪出頭領了這錯兒了。」
一番話夸好幾個人,還落實了茜雪的錯,處處為主子考慮的樣子,又有立意又有格局,將來就算有人要翻案,也是任去哪裏打官司都不會出差錯。
不過這回她聽懂了,這是在說,賈寶玉是主子,那奶媽子也是主子,主子犯錯怎麼能叫犯錯?只是這事兒驚動了老太君,連賴大家的都前來過問了,高高舉起輕輕放下是不可能的,只有找個替死鬼出來背鍋了。
茜雪就是那替死鬼。
更何況那茜雪長得粉面桃腮,又體態風流,對於想爬床的丫鬟來說,這樣有『實力』的競爭對手,走一個少一個,一箭雙鵰。
至於茜雪之後會怎樣,又會再去到哪裏,都無所謂,主子們不會在乎,奴才們就更不在乎了。
但隨着襲人越是說得輕飄飄,雲珠腦子裏的弦越是繃得緊。
這些事情無論從哪個角度說起來,都不該說到她面前來,一個煮茶的三等女使,還是外頭半路買進來的,更沒道理能讓襲人這樣一個得臉的大丫鬟,過來同她和顏悅色的分辨是非對錯。
來者不善!!!
看着眼前笑得眉眼彎彎的小姑娘,雲珠面上笑嘻嘻,心裏的眉頭卻擰得死緊,她到底想幹什麼?亦或許,她們到底想幹什麼。
心裏無數次頭腦風暴,終於在襲人輕聲的安排中炸響了天光。
原來是這個打算!
怪不得!
怪不得。
襲人笑得很是欣慰:「現下可好,你鴛鴦姐姐她們已經同意把你撥去絳芸軒了,快隨我出去和老太太謝恩吧。」
!!!這是謝的哪門子恩?誰想去給少爺做丫鬟啊!雲珠心跳如擂鼓,下意識的就想拒絕。
「襲人姐姐,我,我哪裏夠格去伺候二爺?我這粗粗笨笨的樣子,沒得討二爺嫌。」
話頭還沒說完,腦子裏就剩下那句:去和老太太謝恩吧~去和老太太謝恩吧~~
能說出這句話,說明流程上的東西她們都已經走完,自己只要去謝個恩,調崗的事兒就算定下了。
許是看雲珠小臉通紅,襲人不以為意的說:「你是個伶俐的,鴛鴦她們都看在眼裏,也是因着茜雪的事兒,二爺院子裏缺個茶水伺候,老太太憐惜,這才肯割愛」
雲珠聽着襲人張口閉口伶俐可愛,歡迎你來絳芸軒,可一應事務俱是到了山前自己才知道下一步,心中不免有些微誹。只是形勢比人強,一個三等丫鬟哪裏有什麼說拒絕的權利?
更何況發工資的人都安排完了,自己將來的種種計劃,還要藉助這些人的力量,故而心中不快嘴上也只有爽利答應的份兒。
第二日一早,雲珠三拜九叩的被一番敲打提點後,握着一隻份量不輕的紅包皮子進了絳芸軒。
甫一進屋,琳琅的配色十分鮮艷,又有丫鬟穿插其間,進進出出笑語不斷,這裏雖只是賈母院中的其中一隅,但擺設精緻,香風陣陣,乍一看去,賈寶玉房裏的丫鬟竟比賈母房中的還要多幾個。
這這這!這哪裏就缺了茶水伺候的?
再看襲人,更是一改先前的春風化雨,一張麵皮雖在笑,嘴巴上卻把大丫鬟的凌厲盡顯無遺,「前兒茜雪出了岔子,惹得咱們二爺生了好大的火氣!你們自己都精細着自己的活計,要是再有這般生事的,也不必拘着了,不若尋了由頭一併出去的罷!」
雲珠站在廊下,咋,剛報道就借着我給人打下馬威呢?
做人可不能這麼兩面三刀啊。
一看周圍都戰戰兢兢的樣子,晴雯呢?晴雯那個炮仗去哪兒了?這絳芸軒的一把手二把手向來不合,最愛互相找茬子對噴,尋摸了兩圈也沒看見晴雯的影子,雲珠只好硬着頭皮自己上。
「襲人姐姐玩笑」
話音未落,一道清脆的女聲自門外而入,雲珠眼睛一亮,是晴雯!
「襲人姐姐又在開小丫頭玩笑了!這闔府哪個下人不是急主人所急,想主人所想?你這話倒像是就你襲人一個得用,咱們旁的都是吃乾飯似的。」
撕的好!雲珠心中小小的海豹鼓掌起來,這個襲人,未免太愛拿喬,你要是喜歡去爭寵那就去爭,拿小丫鬟們做什麼筏子。
小丫鬟們人微言輕,讓你這麼一頓指桑罵槐,後頭再傳出去,倒像是大家集體做錯了什麼似的。
麝月從內間出來就見二人爭執,隨手指了個小丫鬟讓她帶雲珠去偏房看看,自己則忙按下雙眼圓瞪的襲人,笑眯眯道:「你們兩個玩笑就罷,若是讓二爺知道了,又該說道了。」
「更何況,前兒茜雪那事兒,原不該再提了,二爺如今正拜了坐師,不日便要讀書去,咱們這些做下人的,何苦讓他分心?」
晴雯沒有說話,輕哼一聲便轉身朝雲珠離開的方向追過去,走了一個茜雪,來了個雲珠。
她不是小孩子了,自然懂得這是什麼意思。
襲人與王夫人來往次數日漸增多,眼瞧着就是二爺板上釘釘的房中人,她費盡心思趕走了茜雪,弄進來雲珠這麼個六歲上下的丫頭,當人不知道她心裏打的什麼算盤麼?
雲珠熟悉着房中與老太太那邊如出一轍的擺設鋪排,絳芸軒地方不大,外頭晴雯幾人的你來我往她聽了個八成清楚。
往日裏就知道襲人是個厲害的,只是沒想到這絳芸軒中臥虎藏龍。
自己進來第一天,就見識了三個大丫鬟的機鋒,眼看着大家面上都言笑晏晏,可互相接起短來也是毫不手軟。
襲人指桑罵槐說大家辦差事不精細,晴雯罵她托大拿喬,麝月表面上看着是在勸誡,實際上也是端着為主子好的『聖旨』在敲打她們。而且表面上立場中立,底下卻是在順着襲人的話頭指責晴雯影響賈寶玉學習。
呵,讀書。
賈寶玉能學個什麼出來?養尊處優的少爺能吃得頭懸樑錐刺股的苦?
這個院子裏的丫鬟們,已經在戰隊了啊。
自己應該站誰呢?
中立?
她一個小丫鬟哪裏有中立的命?如今初來乍到中立倒是沒什麼,可日子久了還想中立,那就是瞄準鏡里的靶,哪邊都能轟她!
只是想破了腦袋,雲珠也沒想清楚這千絲萬縷的關係,丫鬟之中,只知道晴雯的結局,她會被攆出大觀園。
攆出大觀園?
雲珠眼睛一亮,攆出去好啊,不如到時候自己也跟着一起攆出去吧!
如今大觀園都還沒開建,等晴雯被攆時估計還要好幾年,這幾年可要好好攢銀錢。
到時候出去就遠遠離開這個是非之地,免得高樓轟塌時砸到自己。
「你到清閒,我可慘了,如今得罪了大丫鬟,不知將來怎生是好。」晴雯靠在門帘子上,見雲珠手裏捏着一把銀錁子又啃又咬,那沒心沒肺的樣子直接刺激得她小性兒大發。
這話稱得上尖酸刻薄。
不過一想起晴雯的人設,雲珠只是略略皺眉,片刻又就眉開眼笑起來,曹公說晴為黛影,果然是個愛耍小性子的人。
這樣的人好相處也不好相處,說起來,晴雯她也接觸過幾次了,除了那張嘴實在不招人喜歡,性子爽快又伶俐,說話做事大多有一股豪氣,倒是比鴛鴦襲人那樣的十八盤腸子好相處許多。
「原來是晴雯姐姐,姐姐何出此言?襲人姐姐雖口快些,卻不如李奶娘脾性大,依我看,晴雯姐姐不像是得罪襲人姐姐。」
您這張利嘴,當然是全都得罪完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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