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裏,就只剩下了我們三個人。
裴元灝坐在主座上,一隻手放在桌上,手裏還握着那塊溫潤的玉石,他剛剛對妙言說話的態度雖然透着嚴厲,但似乎還算平和,並沒有要大雷霆的意思。
其實,如果是在過去,這個時候一定是我最恐懼的時候,和劉輕寒兩個人並肩坐着面對他,這簡直是想都不敢想的噩夢。
也許下一刻,我們就都會被他的戾氣所撕裂。
現在,他卻很平和的坐在我們面前,雖然那雙眼睛仍舊漆黑深邃,好像無底的深潭一般讓人看不清裏面到底隱藏着什麼情緒,可當我轉頭看時,劉輕寒腰背挺得筆直的坐在我身邊,眼瞼微垂,態度顯得恭敬有加,也是一副溫和無害的樣子,但他身上透出來的那種氣息,不由的就讓我平靜了下來。
的確,一切都不同了。
現在已經不是我還在宮中,任人踐踏,朝不保夕的歲月了。
也不是他身為人臣,縱有千般不願,更有萬般無奈的時候了。
我不用管住自己的心,更不用管住自己的眼神。
我甚至放肆的想,也許可以在這裏就把話說開,大家哪怕不能心無芥蒂,但至少不要互相猜忌,更不要在合作的時候還要相互提防,我和輕寒……我們想要做的事情,終究都歸結在他的身上。
就在我出神的胡思亂想的時候,突然聽見輕寒叫我:「輕盈?」
「啊?」
我抬起頭來看着他,他說道:「皇帝陛下在問你的話。」
「啊……?」
我還有些茫然,再轉過頭去看向裴元灝。
他坐在那裏,陽光好像照不進他的眼睛,那雙漆黑的眼睛眨也不眨的看着我:「京城那邊的情況怎麼樣?」
「哦。」我正了正心神,急忙坐直了身子,將我在京城的所見所聞都告訴了他,雖然我大部分時間都是待在皇宮裏,少數的幾次出門不過是去宋府,但所幸多看多問,也得到了不少外面的消息。
說到最後,我告訴他:「現在他們已經準備攻打西川,兵馬會立刻往這邊加派,井陘關那邊——」
劉輕寒在一旁說到:「這件事,我已經告訴皇帝陛下了。」
「哦。」
我點點頭,便沒有再繼續說下去。
裴元灝的手指輕輕的撫弄了一會兒手裏的玉石,然後說道:「朕估算着你們的腳程,應該在前兩天就到這裏的,拖延的這段時日,就是因為井陘關的事?」
劉輕寒道:「沒錯。」
「二位辛苦了。」
「哪裏。」
說完這句話,大家就都沒什麼話說了似得,安安靜靜的坐在桌旁,對着一桌已經有些冷了的殘羹冷炙,過了一會兒之後,就聽見裴元灝說道:「好吧,你們兩位也長途跋涉而來,先下去休整休整,有事,朕會再找你們的。」
劉輕寒立刻站起身來,拱手謝恩,然後又說道:「井陘關那邊——」
「朕馬上就派人過去。」
「皇帝陛下聖明。」
我也站了起來,跟他一起對着裴元灝行了個禮,然後退出了這個偏廳,轉身走了。
裴元灝就一直坐在那裏,連一點聲音都沒有。
而我,雖然沒有回頭,但那種熟悉的,被人注釋着的感覺,一直在心頭縈繞。
剛剛走出那扇門,就看見蕭玉聲迎了上來,看來常晴雖然給他另開了一桌席,他也並沒有要享用的意思,一看見我們出來,急忙問道:「師哥,大小姐,沒事吧?」
劉輕寒笑了笑:「哪會有什麼事。」
蕭玉聲這才放心的鬆了口氣。
劉輕寒又說道:「你下去約束好你的人,這裏畢竟不是別處,我們還要在這兒耽擱幾天時間。」
「知道了。」
蕭玉聲也是個利落了,轉身就下去辦他的事,我站在原地,雖然聽着他們說話,人卻有些恍惚,直到他轉過身叫了我兩聲,我才回過神似得:「啊?」
他看了我一眼,說道:「走吧,先去休息。」
有侍從已經迎上來,領着我們去了另一邊的廂房,我們兩個人的房間當然是分開的,隔得不遠不近,倒是再自然不過的安排,他先送我去了我的房間,看着我開門走進去之後,才說道:「你好好休息一會兒。」
我點點頭:「嗯。」
他站在門口,也沒有要進來的意思,又看了我一眼,沒說什麼轉身離開了。
我站在屋子裏,也不知道自己要做什麼,直到有侍女過來告訴我沐浴的湯池都已經準備好了,我才跟着他們過去洗下了一身的塵土,披着濕漉漉的頭走出來,冷風一吹,總算清醒了一點。
我讓那些侍女不必跟着,自己繞了個彎,就去了劉輕寒的房間。
門是虛掩着的,我走過去正要敲門的時候,從門縫裏看到他坐在桌邊,對着桌上的銅鏡在呆,手裏正捏着自己臉上取下來的面具。
他在看什麼?
我推了一下門:「輕寒?」
他猛地一回頭,看見是我,急忙把那面具又扣回了臉上,帶着笑站起身來:「你來了。」
我這才現,他也剛剛洗過澡,頭也是濕漉漉的披散在肩上,大概自己也沒顧得去擦拭,滴落下來的水將他剛剛換上的一身長衫都淋濕了好些,我急忙說道:「你沒事坐在這裏呆幹什麼不把頭擦乾?風吹了會着涼的!」
「我——」
「快坐下!」
他倒是聽話,乖乖的又坐了回去,我去找了一塊毛巾過來的時候,他已經把那面銅鏡扣到了桌上,我也沒理,幾下幫他把尾擦乾淨,沒有再滴滴答答的滴水,卻已經聽到他捂着嘴咳嗽了起來,我說道:「你看你,之前咳嗽就一直沒好,現在又着涼了!」
他笑着說道:「沒事,我剛剛在想事情,就忘了。」
「哦?想什麼事?」
「想我今天跟他說的那些事。」
我擦着他頭的手停了下來:「對了,你今天跟皇帝在後面到底說了些什麼?下一步該怎麼走,你們商量好了嗎?」
「沒有。」
「為什麼?」
「我感覺到,他——他似乎還有些其他的想法,而且是不打算讓我們知道的。」
「哦?」
裴元灝還有其他的想法,而且不打算讓我們知道。
我當然明白帝心九重,不是誰都能去揣摩,更不是誰都能看得透的,尤其現在他已經到了這個地步,若說他一點後手都沒有就被逼出京城,別說我不信,劉輕寒也未必相信。
所以對這件事,大家都抱着看破不說破的心態。
感覺到我的怔忪,他回頭來看了我一眼,像是要說什麼,卻又沒有開口,而是慢慢的轉過頭去,看他這樣,我也想要跟他說什麼,可要開口的時候,卻現自己也不知道該怎麼說,或者,我根本不知道自己想要跟他說什麼。
一時間,兩個人之間的氣氛變得尷尬了起來。
我默默的幫他擦拭頭。
過了好一會兒,我才說道:「剛剛皇帝說,讓你去看看妙言的功課——」
「是我提的。」
「那你,你好好跟她說。」
「你放心吧。」
……
然後,兩個人又安靜了下來。
他的頭已經被我擦得差不多要幹了,潤潤的披散在腦後,能依稀見到裏面閃爍着斑駁的銀光,我低頭看着,不覺的入了神。
這時,他低沉的聲音:「對了,你過來不只是為了給我擦頭的吧?是不是有什麼話要跟我說啊?」
我抬起頭來,見他並沒有回頭,只是端坐在那裏,目光也不知道看向何處,可我卻覺得他的目光仿佛在審視着我,將我的一分一毫都看得清清楚楚。
我沉默了一會兒,終於說道:「我,我想去見皇帝。」
「……」
他沉默了一下,然後轉過頭來看着我,臉上浮着淡淡的笑意:「我知道你會想要去見他的,你去吧。」
「可是——」
「你是不是擔心,他會對你說什麼,或者,對你做什麼?」
「……」
「別怕。」
「……」
「他什麼都不會說,也什麼都不會做。」
看着他平靜的眸子,我突然想起了之前扣兒說的,裴元灝在裏面摔東西的事,立刻問道:「你,你是不是跟他說什麼了?惹得他大雷霆?」
「這個你不用管,你想去見他,只要知道,你不用怕任何事,更不用怕任何人,就行了。」
「……」
他說完,又默默的低下頭去。
對於他們今天到底談了什麼,連他都不肯說,裴元灝恐怕也不會再提,但我想,他能讓我隻身一人,什麼都不用怕的去見裴元灝,而且會惹得裴元灝摔東西,只怕是觸了皇帝的逆鱗的。
但不管怎麼樣,有他這些話,我就真的不用太擔心了。
頭擦乾了,他站起身來看着自己身上的衣裳濕噠噠的,去另一邊打開行李取了一件長衫出來,見我還站在那兒不動,便說道:「我換件衣裳,就去找妙言。」
「哦——」
我立刻明白過來的,轉身走出了他的房間。
不過,我剛走到門口的時候,他又叫住了我:「輕盈,你——你要不要,還是讓玉聲跟過去?」
我立刻說道:「不用!」
他看了我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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