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聲悶響,如同一陣悶雷,震得許多人都微微一顫。
我聽到常言柏說的那句擲地有聲的話,又看見他慢慢俯身下拜的樣子,突然,心裏、眼前,就像是刺破了一層看不見的薄膜,一下子,什麼真相都清晰的擺在了我的面前。
他這是要——
裴元灝低頭看着他,沉默了一下,道:「太師,你說自己有罪,你何罪之有?」
常言柏仍然跪伏在地,慢慢的說道:「老臣,輔政三朝,為三公之首,本應統領百官,體察民情,協助皇上總理政務,創千秋不朽之基業,但是,今天這個局面——是老臣之誤,更連累皇上要向天下萬民謝罪。老臣,罪無可恕。」
「……」
裴元灝仍舊站在高台之上不動,只是低頭看着他的時候,眼中多少有些閃爍,沉默了一會兒,他說道:「太師老邁年高,若是別的人,早就在家頤養天年了。是朕,勉強你了。」
常太師伏地,顫巍巍的說道:「老臣也的確數次有過告老還鄉的念頭,只因壯志未酬,夙願未了,因而遲遲未向皇上請辭,以致誤國誤民至此。今天,老臣就向皇上請辭,還望皇上恩准老臣告老還鄉,以慰天年。」
聽到他這番話,我的心像是被人狠狠的捏了一把,連呼吸都有些急促了,下意識的回過頭去,看向了站在裴元灝身後不遠處,人群中那個一直一動不動的身影。
皇后常晴,她,就這麼安安靜靜的站在那裏,仿佛下面說話的那個根本不是她的父親。但我知道,此刻的她並不像她表現的那樣平靜,因為我清楚的看到她的眼角發紅,整個人都在微微顫抖着,尤其當我慢慢的靠近她的時候,甚至聽不到她的呼吸。
而這時,常太師已經從袖子裏拿出了自己的辭呈,高舉過頭:「這,是老臣的辭呈,請皇上恩准老臣告老還鄉。」
「……」
這一下,吃驚的已經不是裴元灝了。
周圍的那些人全都目瞪口呆,尤其是跪在常言柏身邊的南宮錦宏,他像是被人用重錘狠狠的敲打了一下後腦,整個人都懵了,好像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似得,就這麼瞪大眼睛看着這位太師,完全失去了反應。
裴元灝又沉默了好一會兒,才一揮手,原本跪在一旁的玉公公急忙起身,但起得急了,還踉蹌了一下,身後的小太監急忙伸手扶着他,被他用手劃開,然後匆匆的跑下去,接過了常言柏的辭呈,奉到了裴元灝的面前。
裴元灝展開來看了兩眼,臉色越發的沉重起來,他慢慢說道:「太師,真的要走嗎?」
&上,」常言柏沉聲道:「老臣,是老了,每晚只能睡上一兩個時辰就要驚醒,寫摺子的時候,也老眼昏花,看不清楚。與其這樣留下,倒不如回鄉做個自在翁。皇上,多用用年輕人吧,年輕人敢想,敢作,皇上的大業,用得着他們。」
「……」
&皇上恩准。」
「……」
他長長的吸了一口氣,然後說道:「也罷,你的年紀大了,朕也不該再強留你。你走吧。」
&皇上隆恩!謝皇上隆恩!」
常言柏又一次重重的磕頭,石板上發出砰砰的悶響,震得這些人都站立不安了起來,急忙有幾個小太監跑下去將他攙扶起來,從旁邊的路離開了。
我一伸手,扶住了已經搖搖欲墜的常晴。
她回過頭來看了我一眼,蒼白的臉上卻突然泛起了一抹飄渺的笑意,然後,低下頭去。
這一刻,所有的人的目光,都落在了剩下的那些人身上。
南宮錦宏,和跪在他身後的那些官員們。
常言柏一走,他們這一大片跪在地上的人突然變得刺眼了起來,似乎連南宮錦宏自己也感覺到了,他左右看了看,臉色頓時變得煞白,跪着都跪不安穩,只能雙手伏地,額頭也貼在地面,身體微微的顫抖着。
他身後的那些官員們,比他還不安,比他還抖得厲害。
因為,常言柏一跪,一起,沒有任何人跟着……
而他南宮錦宏這一跪,身後就跟了那麼多官員,就在剛剛,査比興告御狀,那「結黨營私」、「持權亂政」的話語猶在耳邊,而現在,眼前這一幕就像是照着他的狀子在演一般。
越來越多的人的目光,看向了南宮錦宏。
裴元灝卻反而不看他了,只是目送常言柏的身影遠去。
但,越是這樣,氣氛越是緊繃,幾乎要把原本就跪伏在地的南宮錦宏更壓下去一些,他整個人都快要貼在地上了,還是不停的發抖。
就在這個時候,身後傳來了一個柔弱的,如風中殘燭般的聲音——
&親……」
回頭一看,卻是南宮離珠,她就站在不遠處,臉色慘白的看着南宮錦宏的樣子,突然,她整個人軟綿綿的倒了下去。
&妃娘娘!」
&娘!」
周圍的人大喊了起來,裴元灝眼疾手快,一個箭步衝上前去,急忙抱住了她:「珠兒!」
南宮離珠軟綿綿的倒進了他的懷裏。
這時,周圍的人也圍了上來。
&妃娘娘這是怎麼了?」
&怕是——舊疾未愈吧?」
&娘的舊疾是……」
一聽到「舊疾」兩個字,裴元灝的眼睛都要紅了,此刻,南宮離珠已經閉上了眼,臉色蒼白得幾乎沒有一絲血色,甚至連呼吸都快要停住了,他伸手在她的鼻尖上一攏,立刻也變了臉色,一把將她抱了起來,一邊往後走,一邊大聲道:「傳御醫!立刻給朕傳御醫來!」
周圍的人七嘴八舌的答應着,卻都手足無措的不敢亂動,還是玉公公伸手一指,幾個小太監聞風跑了出去。
我還扶着常晴,感覺到她微微的顫抖,但這一刻,就算周圍都亂成了一鍋粥,反而我們兩沒有一個動彈。
倒是裴元灝,他抱着南宮離珠往後宮那邊走,剛剛走到路口,突然又停下了腳步,回頭看了一眼。
然後,聽見他吩咐了什麼,玉公公站在旁邊,急切的點頭應着。
我只聽見他的最後一句隨風飄過來——
&刻護送顏輕盈回景仁宮。」
說完,他又抬頭看了我一眼,那目光,幾乎比此刻的天色更加陰霾。
我和常晴還站在原地,不一會兒,玉公公就返身回來,畢恭畢敬的對我們說道:「皇后娘娘,顏小姐,這裏風大,又冷,皇上已經吩咐了,請二位儘快回景仁宮,千萬不要被風吹着了。」
常晴沒說話,只沉默了一下,然後點了點頭。
我能感覺得到此刻她的身體發軟,腳步邁出去也是虛軟的,所以我一直抓着她的手臂,連周圍的扣兒他們都無暇插進來,兩個人慢慢的往後宮走去。
夜幕降臨,天色越來越黑了。
而我的心裏,卻越來越透亮了。
査比興這個狀,告得也太妙了,看來他是花了不少功夫,尋常人進京這麼短短的時間,很難把南宮錦宏的情況搞得這麼清楚,之前杜炎說他每天都出去晃蕩,甚至仗着自己藝高人膽大,去六部的衙門都逛過,他的功夫倒是真的沒有白費。
只是,我沒想到,裴元灝今天會這麼做。
作為皇帝,九五至尊,他能當着文武百官的面,當着外面那麼多老百姓的面請罪,這是相當不容易的,自古以來,那麼多的君王,或明或賢,或暴或戾,又有多少能下詔罪己,甚至向天下萬民請罪?他這樣做,實在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倒讓我想起了當初,他身為皇子,在揚州擺寒風宴,清水席的時候。不管過了多長時間,又經歷了什麼,他初心不改,僅這一點,就相當的不容易,也許只有他這個樣子,才真的不負黃天霸那樣的犧牲,也不負輕寒為他嘔心瀝血,殫精竭慮了。
想到這裏,我不由的長嘆了口氣。
只是,這一刻,我並不能完全明白,為什麼査比興一定要告皇帝?
如果說,真的要逼迫常言柏和南宮錦宏這兩人其中的一個下台,他今天這個御狀是足夠的,畢竟——裴元灝就有心要打壓常家,但為什麼,還一定要告皇帝一狀?
他的言辭鋒利,而且在這種場合,不成則敗,若不能逼着裴元灝認錯,那他自己就是一個死,他真的,就只是要裴元灝認錯那麼簡單嗎?
想到這裏,我不由的回過頭去,看向還站在廣場中央的査比興,已經有幾個小太監小跑着過去,客氣的跟他說着什麼,那雙透明的眸子在昏暗的光線下,變得越發的清透,也越發的詭異起來,我只看到他的嘴角泛着淡淡的微笑,然後,輕輕的點了點頭。
這一刻,我是真的不明白。
儘管,我知道裴元灝那一跪,會像是在平靜的湖面的投入了一塊巨石,緊接着會有無數的漣漪從這個皇城中心蕩起,迅速的蔓延至整個天下。
但我卻不知道,裴元灝的這一跪,到底有什麼意義?
甚至,在之後的風雲詭變當中,又會起到多麼巨大的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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