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過了多久,寒冷的風,從刀尖上吹過。
那冰冷的氣息,卻抵不過鋒利的刀尖,被硬生生的割裂了。
我的手,在顫抖。
可是,眼前那高大的身影,在陽光中的輪廓,卻安靜得紋絲不動,好像周圍的一切都已經跟他無關了。
那種安靜,好像死亡一樣。
雖然我的刀,並沒有刺中他。
在刺出的那一刻,我就感覺到了我,我的刀只是刺向了前方,卻並沒有遇到任何的阻礙,沒能刺進他的身體,而當我空洞的睜大眼睛,看着陽光中他的輪廓,一直到被那陽光刺得眼淚都流出來的時候,我才勉強看清。
我的刀,擦過了他的脖子。
只是分毫。
也許,再偏移一點點,哪怕一分一毫——
「皇上!」
韓子桐的怒吼一下子打破了我的世界裏那冰凍一般的寂靜,而周圍所有被這一幕驚得目瞪口呆,連動都不能動一下的人在這一刻也都被喚醒了。
他們立刻怒吼着撲了上來。
但就在這時,我看見他抬起了手。
有些人甚至已經衝到了我的身邊,幾乎已經要將到刺向我,但是他低沉到幾乎沙啞的聲音阻止了他們:「退下!」
「皇上!」
「皇上,她要刺殺皇上,不能留!」
「皇上,要處決顏輕盈!」
「請容許我們殺了她!」
在一片怒吼聲中,他再一次開口,仍舊低沉的道:「退下!」
那些人雖然憤怒,但被他這樣呵斥,也只能不甘的收回手中的刀劍,慢慢的往後退去。
但是,那些憤恨的眼神,仍然像是帶着實體的刀劍一般,刺穿了我的身體。
風,比先前更凜冽了一些。
寒風有着要將天地間的一切都席捲一空的氣勢,一瞬間就吹透了我身上厚厚的裘衣,幾乎也將我凍僵了,我保持着握着刀,刺出的姿勢,許久都沒有改變。
但我知道,我不是真的冷。
剛剛那一瞬間,我全身的血液都沸騰了起來。
直到那一瞬間,我才有些明白,什麼叫做十年飲冰,難涼熱血。
即使他為我做了那麼多的事,即使有那麼多的人向我訴說,即使我已經開始這麼做了,可是——
我仍然記得,輕寒在病榻上,被毒藥折磨得痛不欲生的樣子。
我已然記得,他目不能視,耳不能聽,甚至到口不能言的地步,還對我說,讓我不要怪他。
我仍然記得,在臨別之前,他抱着我,用從未有過的熱情,那樣深深的吻過我。
我為了什麼,從勝京被他掠走,我原來從頭到尾,都沒有忘記過。
「你要殺我。」
這個時候,隨着寒風呼嘯掠過,前方傳來了裴元修沙啞的聲音。
我抬起頭,眼睛裏已經一片滾燙,幾乎快要抑制不住的流落下來,但還是堅定的點了一下頭。
「對。」
「你要殺我。」
他再重複了一遍,但這一次,話語中卻帶上了一點笑意。
「你要殺我。」
我用力的握緊了手裏的刀,連自己都能聽到,指骨被掙得咯咯作響的聲音:「很奇怪嗎?」
「……」
「也許你已經忘記你做過什麼了,但我沒有忘記。」
「……」
「不管是好的,還是壞的。」
「……」
「你殺死的,是我的愛人,你可以轉頭就忘,但我,怎麼忘得掉?!」
聽見我最後咬着牙吐出的這幾個字,他堅毅的身影也終於有了一絲顫跡。
而他一顫抖,我的刀,就已經觸碰到了他的脖子。
原來,真的只有那分毫的差距。
他說道:「那為什麼,不再刺一刀?」
說着,一隻手已經伸過來握住了我的手,微微用了點力,我的刀已經緊貼上了他的脖子。
「或者,輕輕的劃一下。」
「……」
「你就能割開我的脖子。」
「……」
「我的血,就會流出來。」
我咬着牙,手顫抖得更厲害了。
陽光仿佛已經從他的身後升了起來,視線中一片的光亮刺得我有些睜不開眼,這是在瞎了之後的第一次,我感覺到了幾乎刺目的光芒,我忍不住閉上了眼睛,而一滴淚,就這樣毫無預兆的落了下來。
他輕笑了一聲:「為什麼不?」
我低下頭,用力的咬着牙,手也幾乎痙攣。
但是,在一陣痙攣的之後,我的手指還是慢慢的鬆開了,那把刀,應聲而落,跌落在了我們的腳下。
他卻仍然看着我,仿佛還有笑容:「為什麼不?」
「……」
「我——我願意死在你的手上。」
「……」
「如果這裏真的是我的盡頭,如果我真的要死,我一定要死在你的手上。」
是了。
很早之前,他就已經這樣對我說過。
我和他之間,早已經是不死不休的局面,也許只有死亡,才能讓一切畫上最圓滿的句號。
也許只有這樣,我和他才能擺脫這一生的糾纏。
我深吸了一口氣,慢慢的抬起頭來對着他,平靜的說道:「這一刀——你已經被我殺了。」
「……」
「我已經殺死你了。」
他的呼吸頓時一窒。
這個時候,他突然上前一步,兩隻手用力的抓住了我顫抖的肩膀:「為什麼?」
「……」
「為什麼不殺我?」
「……」
「你只要再給我一刀,哪怕只一刀,我就能被你殺了!」
「……」
「為什麼?!」
我望着他,悽然的一笑:「只有這一刀。」
「……」
「裴元修,為了輕寒,我不論如何,都要刺這一刀,我一定要殺了你。」
「……」
「可是——」
「……」
「可是——」
我感覺到胸口痛得厲害,甚至舌尖都嘗到了湧上來的血腥的咸澀滋味,我笑着,淚水一顆一顆的滴落下來:「我欠你的。」
他的手一僵。
我說:「我欠你的。」
「……」
「你救了妙言,你養大了她。」
「……」
「你為我,做了那麼多的事。」
「……」
「我欠你的。」
「……」
「裴元修,就這一刀,就這一刀,把一切都結束了吧。」
「……」
「你,你出海去把,也不要再妄想讓我跟着你——這些年,我沒有往渤海傳消息,更沒有對敖智說過一句話,是為了給你留這條路。」
「……」
「而你殺了邪侯奇,也葬送了金陵的軍隊,天下再沒有你的容身之所。」
「……」
「你走吧,不要再回來。」
我感覺到肩膀上那兩隻手,緊了,又鬆開,緊了,又鬆開。
好像這一刻,他起伏不定的呼吸,連帶着他的心跳,都已經亂了。
而我慢慢的抬起手,將他的兩隻手拿了下來。
晨光中,我的臉上還有笑容,可是淚光一樣的耀眼,他低頭看着我,也不知道,看到的是什麼。
我說道:「你走吧。」
「……」
「再拖延下去,不僅宋宣要追上來,他們也要追上來了。」
「……」
「走吧。」
說完,我往後退了一步。
之前,哪怕是我露出了一點要退開的神情,他都會非常的緊張,會緊緊的抓住我的手不放,但這個時候,我退了一步,又一步,他卻沒有追上來。
就只是那麼看着我。
就在我準備轉身的時候,他突然說道:「輕盈。」
我的腳步一滯。
「你愛過我嗎?」
「……」
我有些惘然的聽到這句話,好像有點陌生,又好像有點熟悉,再抬起頭來望向他的時候,聽見他仿佛輕笑了一聲:「我好像,也只能問你這句話了。」
「……」
「可是我真的很想知道。」
「……」
「我知道你愛過裴元灝,也知道你愛着劉輕寒。」
「……」
「可是我呢?」
「……」
「你對我,可曾有過真正的愛意嗎?」
「……」
「你愛過我嗎?」
凜冽的風又從背後吹來,呼嘯着,其中甚至還夾雜着沉重的馬蹄聲,震得大地都在顫抖,也讓潮水洶湧的扑打着岸邊,激起了一朵朵冰冷的水花。
我知道,他們快要到了。
而我卻安靜的站在那裏,想了很久,慢慢說道:「我不知道。」
「……」
「就算我知道了,我也不會告訴你。」
「……」
「裴元修,我希望你活下去,用你餘生的痛苦,來猜這個謎題。」
「……」
「你一定要活下去,才能痛苦下去。」
「……」
「也許有一天,你會猜中。」
我的頭髮已經被吹得凌亂了起來,在風中不斷的飛舞糾纏着,在那紛亂的影子當中,我看到他高大的身影,終於慢慢的轉了過去,往船上走去。
韓子桐他們立刻衝上來迎他。
而這個時候,我好像已經聽到宋宣他們隊伍的馬蹄聲,幾乎已經就在身後,甚至還有些士兵已經衝上去跟他們廝殺了起來。
在殺喊聲當中,我聽見一些熟悉的聲音在高喊——
「輕盈!」
我慢慢的走上前去,摸索到了綁在纜樁上的粗壯的麻繩,用力的解開,然後走上前去,對着他們的船用力的推了一把。
那一把,幾乎將我自己倒推到了地上。
可是,他們的船卻順勢滑了出去晃晃悠悠的,在陽光中駛向了前方的大船。
這一刻,人聲鼎沸,嘈雜不已,我像是將什麼東西從我的心裏,也從我的生命里抽走了,有了一點輕鬆,又好像透着一點無言的淒涼。
我對着那漸漸遠去的影子,突然想起了什麼。
「可憐千秋……帝王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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