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顏夫人」三個字的時候,我清清楚楚的感覺到自己的心跳停了一下。
而鐵面王,他的呼吸明顯的窒住了,在一段短暫的,卻又明顯的讓人根本無法忽略的沉寂之後,他說道:「你說什麼?」
「……」
「顏夫人?」
「是的。」
「西川顏家的顏夫人?」
「在天底下,也沒有哪一位顏夫人,能讓朕記掛她的話了。」
我聽見鐵面王又深吸了一口氣,然後說道:「本王所知,西川顏家的那位顏夫人已經去世了,至少是在一年多前。皇帝跟我說,她前不久跟你說,你不像你的父皇。」
「……」
「是她見過你的父皇?還是你見鬼了?」
這句話若是別的人來說,恐怕裴元灝早已經勃然大怒,不過這個時候,他卻平靜得連呼吸都沒亂,只淡淡的說道:「兩者都不是。」
「……」
「因為朕說的,不是這一位顏夫人。」
「……」
他這些話,每一個字,就像是一步一步的將人逼上絕境似得,鐵面王就算經歷過那麼多的大風大浪,也許連生死都已經看淡了,但當他面對這件事的時候,還是亂了起來。
他突然說道:「你是誰?」
那聲音,是衝着我來的。
其實我從一進入這個帳篷,他當然就已經看到我了,只是,他一直都在跟裴元灝談他們的大事,而我一直站在門口沒有再走近,加上深埋着頭,只露出了自己一頭斑駁的白髮,他始終沒有看到我的臉。
這個時候,難怪會突然問起我。
而我,其實還遠沒有到做好了準備可以與他相見的時候,但,我也不可能在這個時候臨陣脫逃,深吸了一口氣之後,我慢慢的抬起頭來:「鐵騎王伯伯。」
「……」
「是我。」
我聽到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一個高大的身影走到了我的面前,大概因為走得太急的緣故,當他停下來的時候,甚至還帶來了一陣風,定定的看着我,卻不能認我。
「你……」
「是我。」
在我說到第二個「是我」的時候,他才倒抽了一口冷氣,好像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似得,啞聲道:「顏輕盈?」
我又說道:「是我。」
一時間,我覺得他的呼吸都頓住了。
他看了我很久,說話的口氣中仍然是不敢置信的沉重,急切的道:「你怎麼變成這個樣子了?」
我一隻手拄着拐杖,另一隻手下意識的抬起來,摸了一下自己的頭髮。
然後苦笑了一下。
恐怕這樣的老態,比起年過半百的他還更甚吧。
我抬起頭來對着他,說道:「是因為,經歷了一些變故。」
「你的眼睛,又是怎麼回事?」
雖然他還沒有看到我走路的樣子,但離得這麼近,肯定已經看出我目不能視了。
我沉默了一下,還是說道:「因為,經歷了一些變故。」
他的聲音里透着一點沉痛,近乎心疼的說道:「什麼樣的變故,會讓你變成這樣?你才多大?」
我笑了笑:「也,不小了。」
「……」
他看得出來我的笑容不是豁達,只是一種命運壓迫下的坦然,能感覺到他的呼吸急促,好像被一塊巨石壓在胸口,讓他格外的沉重,但過了一會兒,他突然就說道:「那,你的母親——到底怎麼回事?」
「……」
「為什麼他說,前些日子,還見到了你的母親?!」
「……」
「是真的嗎?」
這件事原本就是要告訴他的,這也是我這一次跟着裴元灝長途跋涉趕到這裏來的目的,可是,這不是我要的。
我不是想要先給他希望,又再一次給他沉痛的一擊。
想到這裏,我說道:「鐵面王伯伯還記得在海上的時候,我們第一次見面,我就告訴了你母親過世的消息,那個時候,你很難過。」
他沉默了一下,鼻息濃重的「嗯」了一聲。
「那我希望,同樣一個消息,不至於讓你再一次難過。」
「……」
「鐵面王伯伯,母親過世了。」
「……」
我聽見他深吸了一口氣,然後呼吸就窒住了,好像要將什麼東西停留在這一刻似得,整個帳篷里的氣氛都變得凝重了起來。
裴元灝站在一旁,這個時候一句話都不說。
而我對着鐵面王,輕輕的說道:「那個時候你那麼難過,但是也很快就平靜的接受了這個時候是,我希望這一次,你也能同樣的,平靜一些的接受這個事實。」
「……」
「因為——因為這個事實,是徹底的無法改變了。」
他仿佛緊盯着我,聲音微微有些沙啞的道:「為什麼?」
「上一次,我告訴你,母親過世的消失,是我在離開西川許多年之後再回去,他們告訴我的,但我沒有見到她的棺槨,也沒有見到供奉她的靈位。」
「……」
「可這一次,是我送她最後一程。」
「……」
「我們所有的人,都送了她最後一程。」
「……」
「我們——」
就在我胸口陣陣痛楚,好像刀絞一般,甚至連話都有些說不下去的時候,鐵面王突然說道:「不要說了。」
我微微一怔,抬起頭來望向他。
而我感覺到他猛地轉過身,疾步的走到了大帳的另一邊,仿佛伸手扶在了什麼東西上,那沉重而急促的呼吸不斷的迴響着。
我還依稀記得,上一次在海上,在那艘龐大的渡海飛雲上見到他的時候,當我告訴了他母親去世的消息之後,他硬生生的將自己椅子的一角劈碎,而這一次,仿佛又聽見了那樣的聲音。
不過,他沒有弄碎任何東西。
我聽到他沉重的呼吸聲,大概在極力的壓抑那種劇痛。
不知過了多久,他說道:「你不必再告訴本王。」
「……」
「本王,寧肯什麼都不知道。」
「……」
「這樣,也許她就少受這幾十年的苦了。」
「……」
他這句話,說得有些語無倫次,聽到的人也覺得莫名其妙,可是我再一想,就有些明白過來了。
母親的這一生,幾乎是與他無關的。
不論生死,在他離開了之後,他們兩個人的生命就再沒有了交集,所以,母親第一次的「死訊」,是多年後我告訴他的,第二次的死訊,仍舊是在那之後,聽我說起。
他什麼都不能做,也什麼都做不了。
聽到她的死訊,不過是讓他明白,她這些年來還活着。
在受苦。
他寧肯自己不知道,甚至也許,他寧肯她當年就已經走了,也可以少受這麼多年的苦。
畢竟,人生有許多的痛苦,遠勝於死。
我的喉嚨微微的哽咽了一下,然後說道:「我明白了。」
「……」
「我不會再說。」
這一回,他才深吸了一口氣,而當他再次回頭來看向我的時候,即使我看不見他的表情和目光,也能感覺到他目光中的沉重,他說道:「你,難道就是因為這個,變成這樣的嗎?」
我沉默了一下,搖搖頭:「不是。」
「那,還有什麼樣的變故,讓你變成這樣?」
「……」
我抬起頭來,想要對他做出一個笑容,可就算自己看不見,也能感覺到這樣的笑容比哭更難過,更何苦,我已經感覺到眼皮滾燙,似乎有東西要盈出眼眶了。
我吸了吸鼻子,然後說道:「請伯伯也不要再問我。」
「……」
「我這一次來,除了告訴伯伯那個消息之後,還有一件事,也要託付鐵面王伯伯。」
「……你說。」
「我的女兒,會嫁給鐵騎王的兒子,勝京的央初王子。」
他愣了一下,像是轉頭看了裴元灝一眼,然後朝着我道:「是你的女兒?」
「是。」
「……」
「她年紀還小,將來的人生還很長。我不知道今後勝京會變成什麼樣子,但若這一仗打下來,真的能打贏,勝京的八大天王里能剩下的,恐怕也只有你們二位了。」
所以,將來勝京的局勢,要麼是和平的。
要麼,就是他們兩家爭奪最高的統治權。
雖然眼下他們兩還是並肩作戰的兄弟,但從古到今,面對權力而翻臉無情的事太多了,我也並不把這樣的可能排除在外,輕聲說道:「不論如何,我希望伯伯能多多照拂我的女兒。」
「……」
鐵面王沉默了許久,說道:「本王明白你的意思了。」
「……」
「你可以放心。」
「……」
「既然是你的女兒……」
說到這裏,他沒有再說下去,可那漸漸低沉的聲音里,透着一種說不出的蒼老來。
過了一會兒,他終究還是忍不住似得,對我說道:「為什麼會是你的女兒呢?」
我對着他笑了笑,然後說道:「這個問題,有的時候我也會問我自己。」
「……」
「不過,前些——曾經,母親曾經對我這樣說過。」
「……」
「有的事,沒有那麼多為什麼。」
「……」
「大概,輪到誰,就是誰了。」
「……」
「若這樣想,很多事情,才能想得通。」
他聽着我的這些話,卻不知為什麼也笑了笑,說道:「這,倒像是你母親的口氣。」
「……」
「多情的人,才會無情。」
「……」
「一個對蒼生,對太多人都多情的人,就註定會對一個人無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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