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一下樓,正好遇見了裴元修,他似乎已經跟老闆說妥了,準備上來接我,卻見我自己下來了,急忙迎上來:「你好些了嗎?」
我笑了笑:「不過是點小事,你別老掛着。」
他也笑了:「我的新娘子,我能不掛着?」
&麻。」
我笑着搖了搖頭,他看着我,露出了欣喜的笑容,伸手攬着,也是半抱着我,轉身走出了二月紅。
那老闆還站在大門口恭送,而前面,他安排的侍從和馬車已經停在了對街,我跟着他一起走了過去,在上車的時候,忍不住回過頭,看向了那酒樓的三樓。
那個身影還立在窗邊,只是陽光太盛,我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只有陽光反射下發亮的面具,透着一點寒光。
而他的手裏,似乎還輕輕的轉動着那個翠玉扳指。
這一路回去,我都沒有說話,裴元修只當我是還不大舒服,便讓我坐在他身邊,一隻手伸過來撫着我的臉頰讓我靠在他的肩膀上,柔聲道:「睡一會兒。」
我的臉上浮起了笑容,沒說話,只輕輕的閉上了眼睛。
但閉上眼睛,並不代表什麼都看不到,一片黑暗中,還是浮現出了那半張面具,那半張臉。
如果說,在望江亭之後,我還有些懷疑,現在,我是真的相信了。
他忘了我了。
即使看到我和裴元修那樣柔情蜜意,他會有下意識的不悅,即使知道我和他曾經相識,會不斷的追問,但他真的忘了我了。
徹徹底底的忘了。
我忍不住,又輕輕的勾了一下唇角。
老天的安排,真是有趣,當我最需要人搭救的時候,讓他出現;當我徹底對裴元灝死心的時候,讓我愛上他;當我在宮中痛苦掙扎的時候,讓他入宮……
當我身邊有了裴元修的時候,讓他忘了我。
一切的一切,好像一場戲。
比當初戲台上,黃天霸和常晴那一抬手,一投足,更行雲流水,更水到渠成,所有的動作,所有的唱詞,所有的情結,所有的結局,都早有腳本的,已做安排,容不得人更改,也容不得人回首。
這,就是我和他的戲。
在我的生命里,他的戲份已經結束了。
可在他自己的世界裏呢?他又要往哪裏去?又要寫出如何的戲文?
今天在二月紅,他宴請的那幾個客人,雖然只是在樓梯間匆匆一面,但我已經看出來,那些人不是本地人,口音就不對,而像是舟山、松江一代的;雖然穿的都是尋常的便服,走在大街上也很容易湮沒在人群里,但我看到,其中一個跟他拱手道別的人,腰間系的那個黑漆漆的牌子,其實是墨翠玉牌。
隱隱能看到,玉牌上雕琢的,是玄武。
在天朝,很少有人帶玄武的飾品,但有一種人是除外的——靠海的人。
時間,就這麼一天一天的過去了。
揚州在忙碌,金陵也在忙碌。
裴元修和我的婚禮已經越來越近,府里的人也越來越忙碌,幾乎每天都能看到那些侍從們上上下下的穿梭,有的時候我都不知道他們到底在忙些什麼,可看到他們行色匆匆的樣子,又不好攔下來問。
所以,雖然所有人都在為我忙碌,但我,反倒是最清閒的一個。
在這期間,我也聽說,江上通航後的確方便了長江兩岸的老百姓,大家都拍手稱快,來往訊息通後,也更多的能聽到揚州的消息。
據說,劉輕寒的千叟宴帖子已經都下了,不止是揚州,臨近州府的百歲老人都受到了他的邀請,還派人特地駕了馬車去請那些老人們,甚至有兩個隱居深山的老人,是劉輕寒親自去請,如今暫居官邸的。
民間的傳言很多,自然說好的有,說壞的也有,但大多數還是稱讚他尊老敬賢,廉潔奉公,有當初劉世舟大人和劉毅大人的風骨。
而他這一舉措,的確穩了民心了。
我聽着那些侍女侍從們七嘴八舌在窗外議論的聲音,淡淡的笑了笑,仍舊繼續坐在窗邊,靜靜的繡着花。
等我終於把最後一針繡完了,抬起有些發酸的脖子往外一看,已經中午了。
天色,卻變得不那麼好。
層層暗色的雲團聚攏來,將上午的大好的陽光也遮了去,一陣風吹過,卷着院子裏的樹葉發出沙沙的聲音。
而裴元修,就是帶着風的涼意來的。
他一進門,就看到我坐在窗邊,微笑着走過來,一眼看到我手裏的繃子,一怔:「這是——」
我笑了笑,將那塊帕子從繃子上拆了下來,放在手心裏:「好看嗎?」
他沒立刻說話,辨認了一下,才說道:「是之前你繡的那塊?」
&我笑着點頭。
當初他在吉祥村中箭後,在我家裏養病時,我偷閒繡的這塊帕子,不過那個時候並沒有繡完,倒是今天得空,把最後幾片楓葉繡了出來。顏色正好,花色正好,托在手裏看着,也覺得十分艷麗。
裴元修低頭看了一會兒,卻並沒有如往常一樣開懷笑着稱讚我的手藝,而是平靜的說道:「為什麼,在粗布上繡?」
我抬起頭來看了他一眼,笑道:「沒關係,反正我也不用。」
&為什麼要繡?」
我笑了笑,卻岔開了話題:「對了,我有件事要跟你說。」
&麼事?」
&待會兒,準備過江。」
他愣了一下。
我說的是,我待會兒準備過江,就是告訴他,而不是問他。他倒並沒有動容,只坐到我身邊,道:「有什麼事?」
&要一樣東西。」
&麼東西,這麼要緊?不能過幾天去嗎?」
我笑了笑:「過幾天,就來不及了。」
我說着,柔聲道:「你放心,很快就回來。也不用給我帶多少人,叫平兒陪着我過去就好。」
他看了我一眼,沒說什麼,沉默了一會兒,柔聲道:「外面起風了,記得加件衣服。」
&
看得出來,他並不太願意我在這個時候出門,畢竟已經二月底了,再有兩三天就是我和他的大婚,這個時候過江,原本也沒有什麼事要做,他還要白白吊一顆心起來。
不過,我已經開了口,他就沒有再阻撓。
不一會兒,馬車已經在門外守着,平兒站在車邊,小心的扶着我上了車,我坐到床邊,一撩起帘子,就看到裴元修還站在門口,平靜的說:「早一點回來。」
我輕輕的點了點頭,馬車便朝前駛去。
到了碼頭,換了船,還是之前的那個船家,又穩妥,又安靜,平兒一直陪着站在船頭,看到對面江岸慢慢的靠近了,他終於像是忍不住似得,轉過頭來看着我:「青姨,你今天過江是要做什麼啊?」
我看着前方,沒說話,平兒看了我好一會兒,也沒有再開口,可是等到船已經要靠岸的時候,我突然喃喃道:「平兒,青姨給你一樣東西。」
他看着我:「什麼啊?」
我捏着手伸過去,他下意識的伸出手來。
一個紅布包着的東西沉甸甸的落在他的手心,平兒愣了一下,抬起手來正準備去拿,就聽見我輕輕的說道:「等我走了再拆。」
&什麼?」
我愣愣的看着前方,這個時候船已經慢慢的行到了棧橋旁,船身震動了一下,我也一顫,仿佛這個時候才幡然清醒一般,轉過頭看了他一眼,淡淡笑道:「我怕我捨不得。」
平兒微微詫異的看着我。
船一靠岸,我便自己上了棧橋,讓平兒和船夫在這裏等着我,原本平兒是想陪着我進城的,但被我拒絕了。
一個人慢慢的往城裏走去,這條路我也並不陌生,雖然天氣不好,可揚州人的心情卻似乎很好,大街小巷照樣是車水馬龍,人聲鼎沸,也許是因為千叟宴的關係,街上也真的能看到不少的老人,似乎也不想一年前我來到揚州時,雖然沒有打起仗來,但每個人臉上的表情都是陰晴不定的,現在,倒像是雲層破開,露出了久違的陽光。
只是,今天的天氣,卻沒有那麼好。
我慢慢的走到二月紅門口,那老闆一見我,立刻迎了上來:「夫人?怎麼今日夫人又來了?我們明日就已經準備關店,要過江準備夫人和公子的喜宴了。」
我往樓上看了一眼:「帶我去三樓。」
&樓?」老闆看了看我,聲音下意識的低了一些:「劉大人,正在三樓。」
我淡淡一笑:「我知道,他這些日子每天都一個人來喝酒,對嗎?」
老闆驚了一下,一時沒說話。
&有些事要跟他談。」
那老闆又看了我一眼,沒說什麼,只小心的給我引路:「夫人請。」
我跟着他上了樓,聽着腳步聲在狹窄的樓梯間迴響着,我還從來沒有感覺到腳步是這麼響,也可能是因為腳步太沉了的關係,走上三樓的時候,我微微有些喘息,扶着木欄才站定,就看到那巨大的窗邊,一個人正坐在那裏,面前的桌上空空的,只有一壺酒,一隻杯。
聽到我的腳步聲,他也轉過頭來。
那半張完好的臉上,露出了詫異的表情,而另外那半張臉上的面具,卻像是凝結的冰。
如斯涼薄。
一看到他,我笑了笑,便走了過去:「劉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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