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攆後的溫子升全身都濕透了。
他曾經是胡太后的中書舍人,因為文采出眾草擬過很多詔書。
就在剛剛,名滿天下的黃門郎王遵業,就是從溫子升身邊被拖走押送到河堤上的,如今已經葬身於滾滾黃河之中了。
也許是因為溫子升的官位太低,又或者是因為元子攸登基的詔書也是溫子升擬定的,爾朱榮沒有殺溫子升,此時他的後背已經濕透了。
作為文人,溫子升也寫過不少輕生死的悲詠之作,但是當自己直面生死的時候,溫子升才知道自己寫下的這些文字是多麼蒼白,簡直就是無病呻吟。
在這個生死的關口,他只想要活下去。
高歡也沉悶的走在隊伍後方,他回頭看了一眼血染的河堤,那些尊貴無比的人物,那些自己擔任函使的時候,甚至連面都見不到,當聽說名字都全身顫抖的大人物,就這樣死在了河陰。
被自己親手刺死的元雍,身份何其的高貴,經過了三朝而不倒的元老重臣,執掌門下省的宗室之長。
元雍也不過是肉體凡胎,被長矛貫穿死了就死了。
元雍跪地求饒的樣子,牢牢的印在了高歡的心中,原來這些高高在上的大人物,比自己還要怕死。
高歡甚至都要笑出來,這些通過一道文書,就能決定六鎮生死的大人物,原來也不過如此啊。
高歡又想到了當年抽打他鞭子的那位太尉府的張令史,也不知道這傢伙現在何處?
如果說當年的羽林之變,讓高歡見到了朝廷權威遙遙欲墜,天下要發生動亂。
那麼今日的河陰之變,徹底讓高歡失去了對大魏朝廷的最後敬畏之心,爾朱榮只是在這個破屋子上踹了一腳,這棟屋子就轟然倒塌了。
可同樣的,在高歡心中,一種名為野心的東西也在萌芽。
大魏的宗王卿貴不過是肉體凡胎,一長矛也能送了性命,那如今自己頭上的這些大人物們呢?
高歡連忙將這些想法壓了下去。
當然,整場河陰之變受到衝擊最大的,自然是新皇帝元子攸了。
目睹了自己的親兄弟,近臣,親戚,友人,都被推入黃河中,這種震撼,讓元子攸這個青年皇帝近乎於崩潰。
元子攸也算是參與了多次宮廷政變的各個陰謀家了,在這個時候,元子攸才明白,在絕對的實力面前,陰謀詭計是沒有任何用處的。
這種感覺無疑是讓人絕望的。
等到抵達了五色社稷壇的時候,從洛陽聞訊趕來的奚毅才趕到了河陰,此時他的心中十分的悲痛。
在這些高門大族內部,他們互相之間是有默契的。
從宣武帝時期以來,因為高門大族的長期聯姻,導致了他們彼此之間盤根錯節的關係,各大家族之間也形成了一些政治默契。
比如宣武帝死後清算權臣高肇,高氏只是被驅逐出了朝堂,家族並沒有多少人被牽連。
到了胡太后扳倒權臣於忠,於忠本人都只是被外放,于謹也是於家的子弟,也只是影響他出仕而已。
後來清河王元懌,江陽王元乂,他們的政治鬥爭也差不多,奚康生父子直接參與政變,也只是父子二人被殺,奚毅這個奚家的成員,也只是被迫離開洛陽。
河陰之變徹底摧毀了這個默契,讓這些貴戚公卿們的幻夢終於醒了,北魏王朝的底色依然是那個太武帝誅崔浩三族的胡人政權,爾朱榮在河陰坑殺權貴的時候也不管你到底是什麼身份。
這讓一直都覺得自己高人一等的奚毅不能接受。
捏緊了拳頭,奚毅收斂了哀戚之色,策馬向五色社稷壇而去。
五色社稷壇上,隨着禮官「吉時已到」的唱喝聲,新皇帝元子攸如同牽線木偶一樣登上了祭祀社稷的祭壇,他手裏捧着爾朱榮命人從河陰挖來的深紅色土壤,強忍住內心的噁心,開始念誦祭祀上天的四六駢文。
爾朱榮則滿意的看着元子攸在禮官的引導下,規規矩矩的完成了祭祀典禮,他對着元天穆說道:
「有陛下在洛陽,本將軍終於可以領兵出征了。」
元天穆也點頭,只是一個懂得進退隱忍的皇帝,難道不是比一個衝動易怒的傻瓜更難控制嗎?
元天穆忍不住說道:
「大將軍,切莫忘了宣武漢宣之事啊!」
元天穆自然說的就是漢宣帝和權臣霍光的事情,權臣霍光權傾一時,隨意廢立皇帝,最後立了恭順聽話的漢宣帝。
漢宣帝在霍光活着的時候,對霍家恭恭敬敬,十分配合的做傀儡。
等到霍光死後,漢宣帝立刻發難,將霍光家族誅滅。
爾朱榮卻不以為意的說道:
「霍光年邁,宣帝年輕,春秋交替乃是自然之理,本將軍則不同!」
不過想想也是,爾朱榮現在才三十多歲,正是春秋正盛的時候。
而且爾朱榮的祖父、父親都很長壽,爾朱代勤更是熬死了北魏好幾代君主。
以北魏皇族的平均壽命,誰能活的過誰還真不知道。
元天穆也不再勸,完成了祭祀後就隨着爾朱榮返回了洛陽城。
等到皇帝的車駕返回洛陽城後,洛陽城內的權貴們才發現不對勁,等到爾朱榮宣佈隨行大臣都是元雍亂黨的黨羽,都被爾朱榮盡數誅殺後,洛陽城內大嘩!
新帝元子攸返回皇宮後立刻就病倒了,宮內又傳出了許多謠言。
雖然爾朱榮給了留任公卿連升三級的獎勵,但是依然有大量的士族選擇逃離洛陽,以至於「京邑士子不一存,率皆逃竄,無敢出者。直衙空虛,官守曠廢。」
負責維持政務的元天穆只覺得壓力更大了,但是爾朱榮卻不以為意,反而是命令士兵劫掠那些留下的權貴府邸,還讓高歡賀拔勝搜刮洛陽的財富,留作給士兵的賞賜。
——
河陰之變的消息傳入關中,自然引起了關中士族的兔死狐悲之感,選擇出仕蘇澤的關中士族子弟一下子多了起來,帶着家丁部曲從軍的豪族也多了起來。
除了關中的士族兔死狐悲,反應劇烈之外,洛陽公卿也大量向關中逃亡。
面對這樣的情況,鎮守潼關的李申連忙向蘇澤請示,如何處置這些流亡的公卿們。
「洛陽來投的官員,一律留在潼關外候闕,經過吏部曹考察後再說。」
蘇澤宣佈了對待洛陽投奔官員的政策後,政務堂眾人紛紛露出笑意。
蘇澤選擇拋開洛陽這個歷史包袱,自然不想要繼續收留這幫大爺。
對於政務堂的諸大臣而言,他們本來是被洛陽權貴們排擠的「關中土包子」,好不容易才風險投資蘇澤成功,佔據了政務堂和幕府的高位。
洛陽那幫傢伙官位本來就高,蘇澤的表態說明他依然重視關中士族的權力,並不準備重視這些洛陽來的士族。
蘇澤也將群臣的表現盡收眼底,黨同伐異當真是政治常態,任何一個集團內部都會有不同的派系,他們以各種方式聯合在一起,為了共同利益而戰,這不因為個人品德而有任何變化,只是人性而已。
而任何一個派系的獨大,都會對整個體系帶來惡劣的影響。
在政務堂表完態後,蘇澤親自駕臨了崇文閣,和新任的崇文閣大學士祁泰交談。
祁泰攜帶家學經學從涼州入永樂城,也因為了涼州士族捐贈家傳經學的風潮,因此被蘇澤授官崇文閣大學士,負責崇文閣的藏書校訂刊閱工作。
這時候蘇澤才發現,這個時代的儒學書籍不是太少了,而是太多了!
比如祁泰家傳的《二九神經》,就是前涼名儒祁嘉依據《孝經》,結合當時的儒學學術氛圍所寫的經文註解。
死在河陰之變中的王遵業,也同樣以精通《孝經》著稱,如果不是他死在了河陰之變中,又會多一部解讀孝經的經書問世。
而這些儒生之所以鑽研《孝經》,那是因為《孝經》是儒學未開墾的處女地。
先秦有「六經」之說,指的是《詩》、《書》、《禮》、《樂》、《易》、《春秋》。
漢初在「六經」之外加《論語》為「七經」,後來《樂經》失傳,東漢則去《樂》而再加《孝經》。
也就是說《孝經》是最後加入經學典籍的,所以從魏晉開始都熱衷於給《孝經》作注,給其他幾經作注的人實在是太多了,已經是激烈廝殺的紅海了。
此外儒學還有古文派和今文派的爭議,各家為經文上的用字用意不斷的爭論。
所以蘇澤交給祁泰一個任務,結合崇文閣中的經文註解,先校對整理一部經學出來。
校對經學,這自然需要大量的讀書人,蘇澤以此為名再次擴大到了崇文閣的規格,並且開始不限制出身籍貫的招收弟子。
洛陽那幫老油條蘇澤不要,但是願意在崇文閣進修,從蘇澤體系內慢慢向上的新鮮血液,蘇澤還是來者不拒的。
這一次就有弘農楊氏十名子弟入學。
王遵業被誅殺後,洛陽的太原王氏子弟也紛紛西逃,王思政也出自太原王氏,所以也有五名有才學的太原王氏子弟進入崇文閣。
校對經書,當然不僅僅是為了培養精通讀寫的讀書人,蘇澤還有更遠大的目的。一筆閣 www.pinbige.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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