韋孝寬回憶起寧朔縣的情況,這個縣在北魏的建制中屬於下縣,也就是少於一千戶的人口少縣。
就算是接收了一部分六鎮遺民後,寧朔縣的人口也才超過一千人。
除了人口少以外,寧朔縣的土地也很貧瘠。
這個縣還是漢胡雜居,大量的土地貧瘠無法耕種,只能用來放牧。
這樣的一個縣,在短短兩年來土地的面積翻倍,這根本就是不可能達成的事情。
再一看,韋孝寬又看出了新的問題。
土地面積翻倍,而當地上繳的稅收則比一倍還多,寧朔縣今年交上來的賬本太亮眼。
王思政又翻開了吏曹的檔案,查到了這位寧朔縣長的資料。
「這位李縣長出身於隴西李氏,今年已經任寧朔縣長六年了。」
韋孝寬點頭,這下子破案了。
北魏的官制,大縣的長官為縣令,小縣為縣長,都是任期六年。
六年正好是兩次考課周期,如果兩次考課優異就可以升遷。
而任何時代,官員考核的最核心兩個因素,就是「稅賦」和「治安」。
寧朔不是邊境,夏州剛剛被蘇將軍征討平定,治安上是沒有問題的。
這時候要進步,就爭的是「稅賦」了。
但是按照蘇澤重申的授田制度,朝廷能夠徵收的徵稅,其實就是「租」和「調」兩種。
前者和土地掛鈎,是根據田地畝數收取的田稅,後者和人口有關,是根據戶籍人口收取的人頭稅。
夏州各縣安置六鎮遺民,這件事是韋孝寬這些折衝府去籌辦的,所以地方長官在戶籍人數上沒辦法作假。
因為需要徵收「調」的人丁是指成年的男丁,你任職縣令再牛,也不可能一年增加一倍的男丁數量啊。
所以「調」上沒有辦法作假,只能在「租」上作假了。
韋孝寬和王思政確定了,這是一起為了多徵收田租,而虛報轄區土地的案子。
這位李縣長,實在是太想進步了!
韋孝寬嘆了一口氣說道:
「當年我在籌辦折衝府的時候,這位李縣長還給了不少便利,沒想到他竟然是這樣的人。」
王思政沉默了一下說道:
「虛報田畝,這是將軍親自下令要辦理的重罪,這位李縣長是撞在槍口上了。」
蘇澤在這次考課的時候,就給政務堂和檢校郎們提了具體的要求,列明了幾種要嚴厲打擊的重要過錯。
其中李縣長這種為了多徵稅而虛報田冊的行為,是本地重點打擊的對象。
沒辦法,官僚系統這東西,就是個左右搖擺的蹺蹺板,你一旦矯正了就會出現新的問題。
比如在蘇澤來西北之前,因為升遷無望而對朝堂失望的關中官員,各個都是擺爛的高手。
既然你朝廷用的都是河東的高門,我們關西就一個隴西李是甲姓,還是五姓中湊數的,官員乾的再出色,也追不上人家的起點,當官自然就是擺爛和撈錢兩條路了。
缺乏上升通道,下面的人自然只能躺平了。
這個時候的基層官府基本等同於失靈,基本的政令都沒辦法傳達,靠着和地方上豪族搞關係收足了租調上去,治安好不好就徹底隨緣。
但是蘇澤在關中坐大後,朝堂的權威又日益衰退,下面的官員又倒向了另外一個極端——
「我太想進步了!」
這位李縣長就是典型代表,為了自己的政績,也不管後任了,先把田畝數量登記上去,然後照着收稅就行了!
反正李縣長已經干滿了六年,這次考課結束就要離任了,至於後任?
如果李縣長升遷,按照官場上的做人守則,後任大概會捏着鼻子承認已經登記下來的田畝數,然後繼續按照這個田畝數量收稅好了。
至於百姓?
那只能苦一苦百姓吧。
甚至下任縣長有概率為了自己的政績,還會繼續提高田畝的數量,反正自己也不可能在這個縣做一輩子,只要在任上撈夠了政績就行了。
隋亡就有這一條教訓,經歷了隋代兩位君主都不斷清田,隋朝的土地數量,甚至超過了蘇澤穿越前的耕地數量,比任何一個王朝的田畝數量都要高一個數量級!
要知道隋代的生產力是什麼水平,那時候湖北湖南還是雲夢大澤,江南還是大片的沼澤,嶺南更是蠻夷之地。
這都是隋朝的基層官員,為了自己的政績升遷,不顧百姓死活而虛報的田畝數量。
蘇澤很清楚這點,他憋着一年不打仗,就是為了消化六鎮遺民,給老百姓休養生息的。
根據他的判斷,接下來就是持續的動亂,再也沒有這樣好的休養時機了。
可不能讓這些基層的蟲豸,將自己好不容易營造的大好局面給破壞了!
在蘇澤看來,這些為了自己政績唯上的官員,其實和那些貪污腐化的官員也沒什麼區別。
貪污腐化的官員是為了自己享樂,這種官員是為了滿足升遷的權力欲望,同樣也是自私自利完全為了自己。
一旦真的提拔了這種官員,那就會有大量的官員也開始效法,結果就是這個縣的田畝增長一倍,那個縣就會增長兩倍,無窮內卷下去最後就是百姓活不下去,也和河東一樣拉起叛軍造反。
王思政在考課的簡牘上寫上了自己的評語,然後交給韋孝寬也附列了評語,王思政擬定了一個「下中」的評價,韋孝寬擬定了一個「下上」的評價,又有小吏遞上印泥,兩人各自蓋上了腰間的銅印。
又有吏員將簡牘送到政務堂,交給政務堂的參知們過目。
看着如同小山一樣的簡牘,王思政和韋孝寬都長長嘆了一口氣。
要在年前完成六州二郡的所有考課,不加班加點是不可能了。
揉了揉酸澀的眼睛,兩人各自攤開一份新的簡牘,開始查看其中的問題。
——
侯景的心情很好,這一次返回永樂城後,蘇將軍已經單獨和他談心了,要將他從梁州調回關中,準備孝昌三年的戰事。
只要要打誰,侯景沒有問題,反正蘇澤讓他打誰就打誰,就算是蘇澤下令讓他帶兵去沖洛陽,侯景也不會有絲毫的猶豫。
此外蘇澤還和侯景進行了一場詳談。
侯景向蘇澤說了他在梁州帶兵的時候,總結出來的幾個問題。
以侯景察言觀色的能力,他這個問題可以說是都切中了時弊,引起了蘇將軍的重視,也因此他在離開百丈樓的時候,得到了陳留公主派人送來的蜀錦賞賜。
侯景提出來的問題,就是在梁州實行府兵制以後,出現的新問題。
首先是府兵是耕戰一體的,理論上戰時集結,不打仗的時候就會去種田的。
但是實際上並不是這樣的。
就拿侯景守備南江城為例,既然長期駐守,侯景自然不可能隨意輪混守軍,這樣做既不安全,後方送上的士兵也要經過操練才能上陣,萬一被敵人抓到空子怎麼辦呢?
所以在侯景駐守南江的這段時間,他並沒有放歸麾下的府兵。
等南梁轉攻為守後,侯景才算是放歸了一批府兵。
南江城尚且在梁州,府兵也是就近徵召的,如果蘇澤在涼州打仗,徵召梁州的府兵,那一來一回就要半年時間,這還怎麼閒時種田?
只能說制度很美妙,現實很骨感。
在侯景看來,常備軍和府兵都是不可或缺的,而府兵目前也只能作為預備兵力,如果和他在梁州那樣小打小鬧動用府兵,府兵家庭還能承擔,如果全國範圍的征戰,徵調大量的府兵,時間長了那誰也受不了,府兵的戰鬥力一定是會下降的。
蘇澤深以為然,侯景對於兵制的看法也是一針見血。
歷史上,府兵最強盛的那時候,到了唐太宗末期征討高句麗的時候,府兵制度已經有些難以為繼了。
不過侯景也說了,這些問題目前還能克服。
原因也簡單,現在府兵作戰立功還是有田可以授的,也是有勛官可以賞賜的,還處於上升期。
一旦天下沒有多餘的田可以授,一旦沒有勛官可以賞賜,或者說人人都是勛官,勛官大幅度貶值後,府兵這些弊端就會顯露。
總體來說,府兵制度是強軍之術,從北周到隋唐都說明了這一點。
但是也正因為是強兵,所以更要謹慎的使用,過快的刀鋒也會割傷自己。
侯景樂滋滋的回家,很快又接到了一個新的喜訊。
自己的主母陳留公主,想要幫他做媒,許配一名名門仕女給他。
這可把侯景給樂壞了!
如今他雖然是輕車將軍,僅次于于謹的西北軍中第二人,但是因為出身不高經常被人背後瞧不起。
侯景這樣的人,往往比普通人更看重門第。
他在梁州也想要娶名門仕女,可是羊侃和他不對付,本地士族敵視他,根本就沒有機會。
還是主母好啊!
陳留公主可是本朝的公主,她說的名門仕女,那門第品行肯定不會差!
而且陳留公主開口,這些西北士族誰敢不從?
侯景再一次慶幸,當年跟隨蘇澤離開六鎮,是他這輩子做得最對的選擇!
也不知道賀六渾如何了?一筆閣 www.pinbige.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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