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君無戲言
冰雪封天。
在幾乎蔓延了整個天地的凌亂飛雪中行路,已經不是簡單的艱難二字可以概括,但即便這樣,還是有人踏着最艱難的步伐蹣跚前行。
等終於走進一處可以暫時歇腳的破舊的山神廟裏,一隊人的身上積雪幾乎已經凝結成冰,他們站在廟門口跺了跺腳,成塊的碎雪跌落下來,立刻便鋪滿了殘破的地面。
而一隻白皙柔軟的手撩開頭上帷帽的垂幔,立刻露出了一張熟悉的,秀麗的面容。
正是此刻讓整個東都城內混亂不已的商如意。
她似乎也能感覺到,遙遠的東都城內會有怎樣的震盪,抬頭看了看陰沉的天空,忍不住嘆了口氣,而這時,先進入破廟中的圖舍兒和姜克生他們已經把裏面大致清掃了一番,又點燃了一堆篝火,這才請她進去。
這座破廟也不知道荒廢了多久,甚至連山神的石像都已經殘缺不堪,香案上厚厚的積灰還殘留着老鼠的足跡,雖然四周牆壁的裂縫已經被姜克生讓人用稻草堵上,可空氣還是冰冷,甚至散發着一股霉味。
幸好,火已經燃起來了。
商如意走過去坐下,火焰散發的熱力很快便驅散了她身上的寒意,可心裏,卻仍舊僵冷無比,甚至連眉宇間凝結的愁緒,也散不去。
這時,聽見臥雪輕聲道:「原來,少夫人是這個打算。」
商如意抬頭看了她一眼,笑道:「怕了」
臥雪急忙點點頭,但想了想,又遲疑着搖了搖頭,像是生怕自己這個時候的態度不對會引起她的怒意,但商如意卻沒有生氣,只微笑着說道:「怪我事先沒有告訴你們,但這件事,事關重大,我不想泄露任何風聲。」
姜克生道:「少夫人從一開始,就沒打算再回東都」
「……」
商如意沉默了一會兒,再看着周圍一張張被那火焰照亮的年輕的面孔,平靜的說道:「陛下這一次說是巡遊江都宮,可北方的事態已經危機至此,他這一走,東都哪怕不淪陷,北方也勢必大亂。所以,聖駕是斷然不會再回來了。」
「……」
「可我,我們的根,是在北方的。況且——」
說到這裏,她頓了一下,雖然眼中也映着火光,可眼神卻忽的透出了一種幾乎徹骨的寒意。
一旁的圖舍兒輕聲道:「什麼」
沉默了許久,商如意才慢慢道:「這一去,生死難料。」
生死難料,這四個字一說出來,好像又有一陣寒風吹進了這個破舊的山神廟裏,讓每個人都忍不住打了個寒顫。
她說的生死難料,好像並不指沒有跟去的他們這些人。
而是……
圖舍兒想了一會兒,一揮手道:「嗨,反正奴婢是跟定了小姐的,你去哪兒我就去哪兒。既然小姐不回東都,那不回去就是了。」
坐在一邊的臥雪和姜克生也連連點頭。
商如意笑了笑。
臥雪想了想,又問道:「可是少夫人,那我們接下來要去哪裏呢」
商如意看了她一眼,道:「當然是,回去了。」
「回去回哪裏去」
「東都。」
「東都!」
這話一出,破廟裏的人全都大吃一驚,連向來最沉得住氣的姜克生都露出了詫異的神情,他睜大眼睛看着商如意,一臉不可思議的神情:「少夫人,你剛剛不是說,不回東都的嗎」
商如意平靜的道:「我說的是,不回東都,跟隨陛下去江都宮。」
「……」
「但不是一直不回去。」
「可是,」
臥雪露出了有些驚恐的神情:「少夫人,伱這一次讓空車回去,又不跟陛下去江都宮,已經是抗旨不尊了,咱們若再回去,怕不是要被抓住治罪吧。」
圖舍兒也連連點頭。
商如意淡淡一笑,道:「我說的回去,又不是正大光明的回去被他們抓。」
長菀道:「那,我們回去做什麼」
商如意道:「去跟鳳臣匯合。」
一聽這個,眾人頓時恍然大悟,連長菀向來清冷的臉上也露出了一點笑容,畢竟,誰都知道,抗旨不尊之後他們這一群人的身份實際上就成了朝廷的「叛賊」,不管皇帝去了哪裏,他們還是非常危險的,只有跟宇文曄匯合,才能讓人安心。
他,就好像是亂世中一根擎天巨擘,定海神針。
只是,姜克生在歡欣之餘,喃喃道:「不過,何必一定要到東都匯合,就算回莊子上去也好啊。」
商如意看了他一眼,沒說話。
她只是慢慢站起身走到廟門口,外面的風雪還是很大,幾乎是十步開外就看不到東西了,在這樣的天氣行路,實在太磨人了。
她沉聲道:「等雪小一些,我們就上路。」
眾人道:「是!」
可就在他們齊聲應答的下一刻,頭頂的屋檐上一塊巨大的積雪突然像是支撐不住似得落下來,轟的一下砸在商如意的面前,如同一整塊潔白的瓷器,碎了一地。
她嚇了一跳。
等再看清,又忍不住笑了笑,覺得有些大驚小怪,可笑過之後,再看向腳邊一地的碎雪,笑容,卻不知怎的慢慢沉重了起來。
幾乎是與此同時,一聲轟隆巨響,震得整個暖塢都搖晃了起來。
站在暖塢外的玉公公和其他幾個小太監面面相覷,雖然寒風凜冽,可他們的身上卻硬生生的被嚇出了冷汗。
因為就在剛剛,禁衛軍傳來了一個消息。
他們並不知道那是什麼消息,只知道皇帝陛下在聽到這個消息的第一時間,便下令砍下了整整一隊禁衛軍的人頭,一想到地上潔白的積雪會被噴涌的滾燙鮮血所融化,玉公公忍不住兩腿都有些發軟。
更讓他有些驚惶的是,已經快到出發的時間了。
一個內侍小心的走到他身邊,輕聲說道:「公公,要不要,進去催一下」
「……」
玉公公的臉上也露出了為難的神情。
耽誤了南下的時間,陛下是不會懲罰他自己的,挨罰的就是他們這些人,可誰又敢在陛下盛怒之下,進去催促他呢
就在這時,他們身後簌簌的落雪聲中,響起了一陣輕輕的腳步聲,還伴隨着虛弱的輕咳。
回頭一看,竟然是江皇后,從幾個小太監抬着的檐子上走下來。
只見她穿着一身雪白的狐裘,雖然衣衫厚重,卻仍顯得身型窈窕,尤其因為病弱的關係步履滯緩,更顯出一種弱柳扶風的姿態,玉公公等人一見到她,既是如沐春風,又是如蒙大赦,都慌忙上前叩拜。
玉公公道:「娘娘怎麼在這個時候過來了,應該保重鳳體啊。」
江皇后本就肌膚如雪,在風雪中,更蒼白得像是快要透明的瓷器一般,那麼脆弱易碎。她勉強笑了笑,然後說道:「本宮聽說陛下還沒出發,可已經要到時辰了。」
玉公公苦笑道:「是,是——有事耽擱了。」
江皇后道:「是宇文家的事嗎」
「……」
玉公公低着頭,不敢回答。
江皇后抬頭看了一眼暖塢,那雙溫柔的含情目中似乎流露出了一絲淡淡的無奈,然後說道:「你們趕緊準備,不能誤了時辰,本宮這就進去勸皇上。」
玉公公等人在心裏鬆了口氣,立刻應聲,然後退下了。
等到他們一走,江皇后這才慢慢的走進了暖塢。
即便已經快要離開,可宮殿內依舊暖泉流淌,熏蒸得裏面暖意融融,但在這樣溫暖的宮殿內,卻有一絲令人膽寒的氣息在不斷的蔓延,幾乎快要把整個宮殿都凍僵了。
氣息的來源,便是站在內殿中央,那個煢煢孑立的身影。
他依舊是一身白衣,翩然如謫仙,只是,這位仙人身上散發的不再是飄飄然的仙氣,反倒像是快要入魔一般的陰沉又陰冷的氣息;而不知什麼時候,他又把那巨大的輿圖毯子鋪開,就在他的腳下,踩着如今已經快要被他放棄的東都。
可是,看着他消瘦身影,好像被放棄的,是他一樣。
而在一邊的角落裏,是一地碎瓷片。
只一看就知道,應該是一隻瓷杯在盛怒之下被用力的扔到那裏摔成了碎片,只是,在那一地的碎片中,仿佛還有什麼東西,閃爍着一點溫潤的光。
江皇后靜靜的看着眼前的情景,終於長嘆了一聲,道:「陛下。」
那身影微微一震。
半晌,楚暘終於慢慢的轉過身來,那張俊美無儔的臉上已經是平靜下來,沒有任何喜怒的表情,他淡淡的看了江皇后一眼,道:「皇后不是要留在紫微宮養病怎麼又過來了」
江皇后道:「聽說,已經快要到時辰了,可陛下還沒出發。」
楚暘忽的一笑,一揮手走到臥榻前坐下,懶懶道:「皇后之前不是還一直勸阻朕不要南下的,怎麼現在,反倒過來催促了」
江皇后慢慢的走過去,平靜的說道:「陛下既然已經下了旨意,就不能臨時反悔。」
「……」
「君無戲言。」
「君無戲言,」
楚暘微眯着那細長的鳳目,半晌,又笑了笑,道:「是啊,君無戲言,朕的確應該說話算話,不管是對任何事,還是,任何人。」
不知為什麼,他話語中那幾乎切齒的堅定,讓江皇后心中微微一顫。
而下一刻,楚暘突然站起身,走到那個角落裏。
剛剛在盛怒之下將手中的杯子用力的投擲過來,他直到現在都感到手臂有些微微的發麻,而麻痹的指尖卻也有一點細微的感覺。
還有一樣東西,被他丟了出來。
楚暘蹲下身,從一地的碎片中找到了它——
一個小小的,幾乎不起眼的玉墜。
他伸手抓起了那玉墜子,卻也將其他的細碎的瓷片也抓到了手裏,掌心一扣,肌膚立刻被割裂,一陣刺痛將麻痹的感覺瞬間驅散,取而代之的,卻是一直竄到心裏的,克制不住的痛。
自冊封為太子,榮登九五,他再沒有受過這樣的傷痛。
痛得他,幾乎無法呼吸。
楚暘用力的咬着牙,臉色在疼痛中猙獰,兩眼更是充血通紅,看着掌心已經被自己的心血染紅的玉墜子,他裂開嘴,露出了一絲陰鷙的笑意。
朕要帶走的,一個,都跑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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