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唉了一聲:「我聽說、我聽說前巷口的李家被搶後報官,結果官差來了,又把他家搶了一遍,還把老頭打死了!」
看丈夫不吱聲,她乾脆攤牌:「行了行了,你不去就在這裏待着,我自己帶娃兒去。」
丈夫嘆氣:「連襟在宮裏當差,說王上不是白將軍殺的,是天神」
「噓噓!」妻子忙道,「你不要命了,這也敢講?退百步說,就算是天神那也是宮城裏那些人咎由自取!安民告示里不說了嗎,那是神罰,神罰!做錯了事,才會被罰!」
國君又怎麼樣,惹怒了天神不應該遭罰嗎?
可是天神親自出手的大恐怖,又讓夫妻倆戰戰兢兢。
聽到這裏,白子蘄微微一哂。
他方才和梁主教秘密交談,得知神廟在這一次政變涉入頗深,不僅給白坦衝擊王宮提供了廟兵,甚至前期也鼓動流民發動暴亂。
流民最窮最苦,虔信天神的人數相當可觀,甚至有許多流民領袖聽憑神廟驅策。爻宮事變之後,白坦帶着流民打大戶、分糧食,流民情緒得到安撫,神廟隨後加入勸說,這一場暴亂在午後漸趨結束。
眼下還有兩股流民勢力不肯消停,官方正與他們談判。
當然,現在所謂的「官方」,就是白坦及其派系。
「宮主,白坦求見。」
昨夜過後,還能讓白坦自稱「求見」的,除了天神之外也只有青陽了。
白坦大步走進幽湖小築的院館,見青陽坐在樹下,心裏也有一點奇怪。
天寒地凍,一個傷病號為什麼要待在戶外吹冷風?不過白坦懶得多想,從昨天午後算起,十幾個時辰他都在爭分奪秒,精神壓力極大,中間只打過一刻鐘的盹,現在眼裏全是血絲,腦子也有點麻木。
他現在最欠缺的,就是好好放鬆。
但他不敢。
不說來自外部的威脅,單單一個天水城就有千頭萬緒等着他去擺平。
得位不正,就是有這樣的麻煩,青陽瞥他一眼笑道:「君臨天水城的感覺怎麼樣?」
白坦從前也是高官,但上頭還有個喜怒無常的爻王壓着,還得成天揣度老頭子的心思;現在好了,偌大的天水城只聽他一人號令。
白坦搖了搖頭:「做不完的事情。」
時間緊迫,他一邊努力把天水城的內務盤順,一邊着手擴編軍隊。顛覆爻王的統治只是個開始,他得收攏全國才能稱王。
從他有心謀反開始,他就知道這條路註定艱難。
造反,呵,造反還能輕鬆愉快?
所以青陽只說他「君臨天水城」,但這種感覺,真地太爽了。
大權獨攬的滋味,誰試過以後都是欲罷不能!
青陽又隨口道:「你怎麼看起來比爻王還要疲憊?」
白坦舉事當天就受了傷,但他現在兩眼血絲、眼下黑青,比當時的狀態還差。
這話讓白坦心中一懍。
拿他跟死人比,晦氣啊。
但他不能向青陽發火,只得摸了摸鼻子:「監國傷情如何?」
他看了一眼親衛,後者立刻拿出一個匣子,放到桌上。
「這是宮中秘藥,專供王上服用,內養元氣、外補傷勢。」
他也是慷爻王之慨,這藥原本是爻王御用。
現在,爻王所有的寶貝都歸他所有了。
青陽很有禮貌:「好,白將軍有心了。」
雙方的語氣都很客氣。
白坦急着在天水城攬權,青陽則返回幽湖小築養傷。爻王一死,雙方的距離好像就有些疏遠了,不像先前秘議造反時那麼緊密。
這兩邊都很清楚,先前是先前,現在是現在。
先前大家有共同的目標,就是掰倒爻王、顛覆爻國政權;這個靶子一旦倒了,合作夥伴矛頭一轉,就要開始琢磨對方了。
青陽要不是貝迦派來的監國,白坦可能昨晚就會對她舉起屠刀。
好在她身份特殊,白坦暫不敢對她心存惡念,反而現在還要求助於她。
青陽對白坦的來意心知肚明,但表面上只是客套,隻字不提。
白坦畢竟雜務纏身,沒時間跟她推太極,說了幾句沒營養的場面話之後,終是話鋒一轉切入了正題:「監國大人可知重武將軍走到哪裏?我往北邊發去消息,一直沒有回音。」
青陽搖頭:「我通知你和梁主使提前舉事,也讓羅甸和重武配合。所以宇文鏞至今沒有回來天水城,至於重武何在,他還沒跟我聯絡,興許明後天就有飛訊。」
白坦心裏一沉。
乍一聽,青陽講得沒毛病,態度又很平和;其實,這話里自相矛盾。
那場政變臨時提前,誰都猝不及防,重武和羅甸卻能及時接到消息,就說明青陽與他們有即時通聯之法,而不必非要等着禽妖傳訊。
怎麼到了現在,反而就聯繫不上了呢?
白坦在朝為官幾十年,深知聽話要聽話外音。青陽故意這麼說,大概有兩重意思。一,宇文鏞是她設法拖住的,她也隨時可以不拖住;二,她掌控不了重武的動向。
換言之,重武想做什麼,不歸她管。
這表態就很值得說道了,因為在事先的三方籌劃中,青陽明確表示,重武是這計劃中很重要的一步棋子,如果爻宮事變失敗,重武可以接應他們離開;如果他們舉事成功,重武也可以為他們抵擋其他勢力的進攻。
當時議定的條件,是重武將軍在事變成功之後要領一支軍隊回去援助毗夏,而爻國要負責供應武器錢糧,不可再像爻王時期那樣百般推諉。
這個條件一點都不過分,甚至可以說是相當厚道,白坦當然滿口子答應。
現在她卻說,重武失聯了,在這麼微妙的時刻!
這是不是說明,重武也有貳心?
舉事之前議定的條件,對於這些悍將驕兵來說,約束力其實很弱。
白坦更擔心的是,這是不是也意味着,青陽和她背後的貝迦,對待自己的態度發生了轉變?
果然,即便殺掉了爻王,麻煩依舊無窮無盡。白坦一股躁火直頂腦門兒,但臉上還得加倍誠懇:「帶兵在外,時有突發,我懂!北線的交戰情況如何?」
青陽笑道:「宇文鏞前後吃了兩個敗仗,大概是因重武撤走、爻王身死而慌了陣腳。隘口被破,北境爻軍潰逃,被羅甸國攆去西南方向的侗山,折損了兩千多人。」
白坦哪怕預知這個結果,聽到時也微微動容。
在薛宗武手下時,北境爻軍的戰力還是挺不錯的,僅隔三四個月,沒道理直線下降。突然間兵敗如山倒,很可能是軍心渙散,鬥志全無。
事實上,羅甸軍進攻隘關時大吼大叫,什麼爻王已死,爻國沒了;什麼重武將軍已經撤了,你們後援沒了;什麼天水城都被偷了,爾等還傻乎乎守關,到底替誰當看門狗?
最可怕的是,軍中有人證實,南邊的重武大營真地人去營空!
後方大亂,宇文鏞自己也心繫國務,不能全神貫注,結果戰場犯錯被羅甸人抓住了破綻,要不是親兵捨命救他,宇文鏞自己都險些被擒。
於是一場大敗在所難免,宇文鏞收攏殘部往西逃躥。
青陽料定他是接到了天水政變的消息,知道回來也無王可勤,或許也知道宇文家滿門都被殺光,乾脆先找地方落腳,再圖後進。
白坦點了點頭:「我剛接到消息,羅甸已經南下瀾倉。」
青陽這一次通盤計劃做得周密,事先就與羅甸左宗長渠如海暗通款曲,讓他配合爻國的宮廷政變舉兵南下。如果政變不順,羅甸可以牽制宇文鏞及爻國中北部的軍事力量,其作用十分重大;如果政變迅速得手,羅甸就該退回北方,而白坦會讓出包括霜溪在內的三塊貢地,作為對羅甸國出兵相助的謝禮。
這三塊貢地原本一直由薛宗武經營,可見其物資豐饒、產出肥厚。
不過羅甸國打完宇文鏞之後並沒有剎住腳步,而是繼續南下入侵爻地,這就是不懷好意。
青陽絲毫不覺詫異:「我早就告誡過你,與羅甸聯手就是與虎謀皮。」
她該說的話早都說過了,眼下就十分坦然。
能在閃金平原活下來的勢力,都是機會主義者。多年來,羅甸人第一次衝破封鎖打進爻國北境,又見到國君被殺、爻都動盪,怎會放過這千載難逢的良機?
就算吞不下爻國,也要從它身上狠狠咬下一大塊肥肉!
白坦苦笑一聲:「我知道。」
事變之前,矛盾的焦點是爻王,白坦的唯一目標就是拿下天水城,不惜與虎謀皮。
這是他的選擇,他就要承擔後果。
他也不會天真地以為,青陽會替他約束羅甸。
到了這時,他只得首先說出來意:「監國大人,重武回來之後,我想約他在城外見個面,好好聊一聊。」
「城外」兩字,加了點重音。
天水城已經是他的了,重武怎麼會自投虎口?見面地點定在城外,至少表達一點誠意。
並且他還是請青陽出面,做這個中間人。
青陽微笑:「仿佛不難。你想與他談點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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