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徒小書看着溫去病,眼神悄然變化,打從初識起,自己就不停地在吃這個男人的虧,被他擒住,被他奚落,在他面前從來也沒有揚眉吐氣過,哪怕到了異界,他遇上自己,仍沒有什麼好言語,自己甚至還隱藏着敵意,沒表露出來,他就冷嘲熱諷不斷,有時候氣起來真想把他砍了。筆神閣 www.bishenge.com
仙帝遺藏中的遭遇,讓自己意識到過去的看法有偏差,這個男人藏得太深,不但從沒展露真正的實力,恐怕就連那副玩世不恭的外表,都不是他真正的心性,否則,他怎能裝有德高僧裝得如此維妙維肖?
而這個奴隸販子,似乎也是很充滿善意的,只是不輕易表現出來,他為自己爭取分光化影劍,他不讓自己去對上青武仙帝,這些都是細心入微的體貼,他其實……很替身邊人着想啊!
「……我可能……真的看錯你了。」司徒小書凝視溫去病,道:「但為何你的所作所為,都那麼讓人看不懂?」
溫去病揚楊眉,道:「看不懂的人是妳,又不是我看不懂,這問題似乎不該由我來負責吧?」
又遇到這堵讓人無從使力的堅壁,司徒小書握緊雙拳,憤然叫道:「你難道不知道嗎?杜華城破,妖魔屠城,所有人的都死了啊!」
「……所以?」溫去病一派吃驚表情,但所驚訝的東西,不是這個殘酷的消息,而是似乎訝於司徒小書「大驚小怪」的反應,皺眉道:「看妳說的……好像其他城沒被攻破,其他城破了之後都沒人死一樣……」
「我不是那個意思!天殺的,你沒聽明白嗎?那些被你救過的城市,全都被攻破了,你救過的那些百姓,全都死了啊!」
「……那請問,那些沒被我救過的城市,一個個都安然無恙;沒被我救過的百姓,全都好好的,一個都沒死?」溫去病瞪眼道:「明明是都死光,都滅光了,說得好像我是大瘟神一樣,什麼跟什麼嘛,莫名其妙!」
……這個男人,他應該被質問得很不悅,很心煩了,但哪怕是這樣,他還是維持着風度,沒有把怒氣發泄出來。
……這固然是因為他一向習慣隱藏,不輕易表露真實心意,但另一方面,或許連他自己都沒察覺,但他其實非常自製,對身邊的人很好,避免宣洩本身怒意去傷及旁人。
「……我知道,這不是你的真心話。」司徒小書鬆開拳頭,來到溫去病跟前,深吸一口氣,然後放下所有矜持,道:「我們好歹一起戰鬥過吧?用一個戰友的立場求你,你可不可以別總是這副玩人的樣子,別當我是個小孩子或是白痴一樣,把你認為我該知道的話直接告訴我!你……你明明是個好人的……」
一直以來的信念,司徒小書堅信自己絕不為了大義以外的事求人,寧死不屈就是自己的本心,可這一次,她下意識地覺得,想讓對方放下心防,自己怎麼也該先放下尊嚴,因此選擇了低姿態,更不知為什麼,直覺地使用了「戰友」這個定位。
結果,司徒小書愕然驚覺,自己的話,像是驚醒了什麼沉眠中的萬古凶物,溫去病聞言瞬間,表情凍住,整個人仿佛化身成一頭殺意深藏的幽冥凶物,曾令她為之心驚膽顫的那個眼神,再次出現,只是一眼掃來,就讓自己如墜冰窖,發不出聲音來。
「……因為,只靠好人,打不了勝仗,贏不了妖魔,更救不了人命!」溫去病的聲音異常冰冷,「像妳這樣的人,夠好吧?千萬人族之中,能出幾個如妳一般的熱血大俠?沒幾個吧?但妳到處救火,救完東邊救西邊,最後又如何?這個世界被妳給救起來了嗎?」
「那是因為……」司徒小書試圖分辯,但在心裏,不知怎麼的竟有幾分興奮,自己還一直以為,他對自己評價極低,全無好感,但哪知道他竟然給了自己這麼高的評價?
腦里一片混亂,司徒小書好不容易才冒出話來,「但你每到一城,就搜刮盡他們的物資,如果他們資源還豐富點,說不定就不會……」
「妳這是倒果為因!」溫去病冷冷道:「妳一樣也在救人,不收分毫,還把自己的什麼都貼上,最後被妳救援的城有幾個守住?城破時,有幾個逃掉了?那些物資,落到妖魔手上以後,都成為它們下一場戰爭的耗材了,從這點來說,妳可真是有大功於人族啊,都成了妖魔的護倉大隊長了!」
這個罪名套在頭上,司徒小書臉色立變,剛想說話,溫去病就舉起手,「能練到今天這地步,妳也不是無腦的,但如果妳連什麼是堅壁清野都不懂,我們就沒必要浪費時間了。」
「堅壁清野?死了那麼多人,就只為……」
「……但我贏了!」溫去病冷淡道:「我並不覺得靠犧牲人來打勝仗,有什麼可稱光榮的,也不會和妳說些什麼一將功成萬骨枯的鬼話,我想和妳說的,就一句話,我打贏了!妳知道是什麼意思嗎?」
司徒小書茫然搖頭,自己也算見過不少人物,其中不乏心狠手辣,不拿人當人看,動輒犧牲人命,踏着頭顱山往上爬的人魔,剛才聽溫去病講什麼手段與犧牲時,以為他也是這類的人,但現在……似乎又不是這樣。
那……到底又是什麼意思?
「意思是,我沒有辜負那些被犧牲掉的人命!每一次,我不曾在判斷可以不用犧牲人的時候,把人犧牲掉;每一次,我敢說我沒有辜負交付給我的任何一條命,我敢在他們的墳前說,他們的心愿我達成了,他們的死傷有多少,妖魔的死傷就會更多,終有一日,我會用這些累積起來的勝利,把妖魔逐出這方天地,還人族繁榮昌盛!」溫去病一字一字道:「妳呢?妳敢說妳對得起為妳而死的每一條性命?那些妳沒能守護到,被犧牲掉的人,妳拿什麼來祭典他們?告慰他們的亡魂?」
沒有特別大聲,但冷冽的字句,如同一把透心涼的匕首,捅進司徒小書的胸膛,質問得她不知該如何回答,腦里一片慌亂,只能想到什麼說什麼。
「……你……這也只是自我感覺良好吧?被犧牲的人那麼多,你就敢說他們每個人都願意犧牲自己去殺敵?就沒有想不顧一切活下去的?」話才出口,司徒小書就後悔了,雖然自己還沒想到這些話錯在哪裏,可那男人聽見這話的反應,無疑就像是被捅翻了馬蜂窩。
「不要……對我說,有人……不.願.意.犧.牲!」相比起之前的用力,溫去病的這句話,說得咬牙切齒,雖然沒有握拳,但司徒小書完全可以感受到,他用了多大的意志力去壓制,才沒讓怒火爆炸開來,那強大的壓迫感,讓她整個心肺都快凍住了。
……可……為什麼?
「他們不願意犧牲?上戰場的就活該去死嗎?父母妻兒誰沒有?誰想死啊?不想死的就可以不死,這時候就不講人人平等了嗎?」說完這些後,溫去病的意志力像重新取得上風,把情緒壓抑下來,重新又恢復微笑表情,似乎一切都雲淡風輕。
但司徒小書卻懂了。
……這個世界,恐怕沒有第二個人能懂,但自己懂了。
……別人肯定都以為,這是他以病僧的身分,對長期與妖魔作戰,所發的感想,卻唯獨自己知道不是。
……這很可能……是他以碎星者一員的身分,對那個時代、那場戰爭,對它們最後所遭遇的結局,所做的感想。
為了拯救世界,為了守護自己的生命,原本是人人都應該挺身而出的,但他們先站了出來,把其他人保護在身後。
犧牲了自己的人生,整日刀頭舔血,與妖魔戰鬥,在過程中犧牲了許多戰友,身上滿是創傷,這一切都是為了守護身後的百姓與家園。
但到最後,這群倖存者的結局,就是被清算鬥爭,兔死狗烹,為了和平年代而被犧牲……
難怪他接觸到「犧牲」兩個字,就會反應強烈;難怪他堅持「使用者必須付費」;難怪戰友這個身分,能夠觸動他的心……
因為自己眼前的這男人,就是這麼一路走來的。
心念閃動,在司徒小書眼中,溫去病的形象,忽然起了變化,雖然還是坐在那裏,一副文質瘦弱的樣子,卻不知為何,存在感劇增,仿佛一尊古老的巨神,如崇山偉岩,壓得自己透不過氣來。
這感受……
自己生平所見,只有寥寥數人,無一不是頂天立地的絕頂人物,但最奇怪的一點是,此刻與他對視,自己竟生出一種莫名的熟悉感,仿佛很久以前,就曾經看過這樣的一雙眼神……
模糊記憶中,那是雙很溫柔的眼睛……
司徒小書脫口道:「我們……以前是不是曾經在哪見過?」
溫去病聞言,揚了揚眉,着實不理解從剛剛那麼嚴肅的討論中,怎麼會忽然岔出這麼一句來,苦笑道:「雖然名義上我和閣下是夫妻關係,但……妳不覺得這樣的搭訕,太老套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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