犁漢 第七百九十一章:爭雄

    戰爭和所有複雜事物一樣,各要素都是一環扣着一環,彼此之間相互聯繫,但這並不意味着所有要素都是權重一樣的。

    總有某些特殊的節點,一旦坍塌了,那就是大局崩壞。

    而對於此刻的東線戰場來說,形勢就是如此。

    可能出戰之前,誰也不會預料到李泰之軍會如此快的覆滅,更不會想到他的覆滅會直接導致東線戰局的逆轉。

    而這一切的原因都不複雜,就是因為李泰這支軍隊是東線所有營頭,沖得最猛,陷得最深的軍隊。

    所以它的崩潰直接就落在了後面這些營頭的眼裏,而他們被萬箭搠死的場景又太過於驚駭了,於是,東線戰場上,李通、李整二軍各營士氣大沮,皆逡巡不敢上前。

    也就是這個時候,一直隱藏在暗處如同毒蛇一般的西府甲騎終於出動了。

    文丑和他的牙將們一直觀察着李通之軍的情況。

    在那裏,一直向前推進的後護軍吏士們已經佔據了此前魏博軍的陣地,並先後擊退了數支從後方趕來的敵軍散騎。

    可在之後,李通各軍就沒有取得一點成果,只是盲目的蝟集在一起,被對面的敵軍攢射。

    那些後護軍的吏士就像是一個個靶子,被對面的敵軍弓弩手盡情射擊。這讓文丑非常困惑,不明白李通那邊到底是發生了什麼。

    其實別說是文丑,就是李通自己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

    變故是從北面發生的,此前李通一直是坐鎮在後方的,在前線負責指揮的主要是陳恭、劉靖、吳碩三個軍主。

    本來這三個軍主正與廣武軍的左翼對峙,敵軍的步槊和弓弩並不是疲憊的三軍能輕易攻破的。

    可是誰也沒想到從北面忽然出現了一支軍隊,他們竟然打着的是「魏博軍」和「謝弼」的旗號,而甫一出現就氣勢如虹。

    其中敵軍有一個猛將,在超遠距離就狙殺了坐鎮在北面的陳恭。

    當時陳恭正要去前線鼓舞士氣,打算組織一支跳蕩去破敵軍的步槊陣。可在半路上,他的衣飾和派頭暴露了他的身份。

    箭矢從陳恭的太陽穴穿入,最後整支箭都貫在了他的頭顱里。

    他無助的看向藍天,倒在散發着芳草味的草地上,不甘得咽下了最後一口氣。

    禍不單行!

    幾個呼吸後,陳恭的弟弟陳敬也被同樣的箭矢給狙倒,只是他的運氣好,在聽到兄長被射的時候,下意識地偏了一下頭,本該正中眉心的箭矢,最後擦過了他的耳朵。

    箭矢帶走了陳敬半個右耳,也將他帶下了戰馬。

    而就在他跌倒在地上的時候,他看見了已經戰死了的兄長,死不瞑目。

    陳敬奮力的爬了過去,這會陳恭的扈兵們已經慌張的涌了過來,他們用牌楯擋住北面的視線,然後慌亂的檢查着軍主的傷勢。

    就這樣,所有人都只能麻木的接受了陳恭戰死的事實,這讓本就戰意不高的江淮兵們,士氣大跌。

    此時,後護軍遭受着重創。

    最後,悲痛的陳敬接過了他兄長的旗幟,重新接手了指揮。之後,他帶着僅剩下的三個營,轉向北面,要向魏博軍的殘軍復仇。

    陳敬自己親自抽調組建了陷陣隊,並作為一線斗將直接參與了戰事。

    可最後的結果讓所有人沮喪。

    不僅陳敬的隊伍被對面打散,就是屬於後護軍一部分的某營,也被那群敵軍給繳獲了軍旗。

    繳獲軍旗者是一名雄壯異常的武士,他只用一張弓、一把環首刀就砍倒了軍旗附近的扈兵,實乃是勇冠三軍的人物。

    只是讓那些膽寒的後護軍吏士們接受不了的是,有幾個人似乎是認出了那人,告訴眾人,那好像是前護軍的一員猛將。

    此後,陳敬帶着剩下的殘兵稍微退卻,直到在獲得李通僅剩下的援兵支持下,也不過是回到了原先的陣地。

    可後護軍這邊膽寒了,可泰山軍卻獲得了新的援兵。

    在距離李輔援兵之後,一支人數在三千人左右的步兵抵達到了張南那裏,而後者果斷將這支援兵派遣到了廣武軍這邊。

    率領這支步兵的是泰山軍有名的猛將,典韋。

    作為脫離一線指揮很久的典韋這一次又被張沖啟用,他帶着來自中軍所轄制的鐵甲兵趕到了東線廣武軍處。

    而在其帶着先頭部隊抵達沒多久,典韋就帶着一支散兵對向李通的部隊發起了攻擊。

    這些渾身包裹鐵甲的中軍牙兵,三五人就結成一個小陣,然後從那些江淮兵陣型之間的細縫中殺入。

    那些鬥技兇狠的鐵甲兵,就如同一根根鐵釘子,一下下鑿入本就千瘡百孔的後護軍方陣里。

    於是,縱然有各級軍吏的督戰,但潰亂之勢已成涓涓細流之態了。

    而在文丑這邊,他嘆了一口氣,將插在地上的馬槊拔起,隨後一言不發,就向着李通那邊支援過去。

    此前,文丑與李通有過一個重要的約定,那就是當他看見李通那邊升起三色旗幟的時候,就是需要他帶着甲騎衝鋒的時刻。

    而現在,一面「紅黃白」三色旗幟緩緩從李通陣上升起,所以文丑在仔細權衡了戰場形勢後,終於還是決定帶着千餘甲騎衝鋒了。

    其實一開始袁紹將文丑佈置在東線,是想讓他作為一支決定勝負的關鍵力量的,而現在來看,東線的戰事過於拉胯了,縱然文丑此刻出擊,最終也不過是擊潰東線的泰山軍。

    但到現在的局面,又能多想什麼呢?

    文丑執槊兜馬緩步,身後是千人左右的甲騎,在陽光的照射下就似乎是一團團精光,他們在數名號角手的吹號中緩步前進。

    文丑選擇潛伏和出擊的角度非常刁鑽,正好是李通軍和李整軍的右側。

    而有這些軍隊的遮擋,甲騎軍在行至距離李通軍不足三百步的位置時,內圈裏面的典韋他們才發覺不對勁。

    正在鑿擊李通部的典韋忽然感覺地面在晃動,同時看到對面的敵軍正匆匆往兩側撤退,早就有準備的典韋大喊一聲:

    「咱們也從兩邊撤。」

    典韋身邊的扈兵得令,不斷向着周圍吹奏號角,不同的聲音變奏傳達着典韋撤軍的意思。

    於是,那些已經處在崩潰邊緣的李通軍,驚奇的發現那些悍勇的鐵甲兵竟然散得更開了,並且還有意無意向着戰場兩邊分散。

    與此同時,文丑一夾馬腹,驅馳戰馬疾馳,數十名甲騎與他並綹而行。


    他們共同組成了一支橫隊,而在他們後方的,大概有四五十排,都已經將馬槊平舉起來。

    李通在通知後方的文丑出擊時,就已經下令前方的各營讓開一條衝鋒道,但真正在實施的時候,實際上只有稍微後面的營頭執行了這個命令。

    其餘各營不是做不到,而是已經約束不住瀕臨崩潰的吏士們了。

    那些高高在上的高級軍吏始終弄不明白為何這些吏士這樣膽小,只是個風吹草動就膽寒成了這樣。

    而如果設身處地到他們中間,他們就會明白為什麼了。

    如果你是一名普通的江淮兵,你會怎麼看待眼前的一切呢?

    本來作為來自江淮地區的武裝,他們本來就不願意去千里之外的洛陽打什麼仗,那裏的一切都和他們很遙遠。

    然後經歷漫長又難熬的趕路後,他們終於抵達到了伊水大營。

    可到了這裏,他們就常常補給不足,吃着陳粟,他們一日日熬着,只想這場戰事快點結束。

    好了,終於輪到出擊了,可他們又被告知是第一批過河的。

    縱然再愚蠢的士卒都明白,第一批過河意味什麼。但他們沒有話語權,只有聽令的份。

    戰戰兢兢過河後,他們一路向北,深入這片河間地,半天都遇不到一個敵人。可身邊時不時有同伴說,某某哨騎小隊失聯了。

    這些都告訴這些普通的江淮兵們一個事實,那就是他們真的是孤軍深入。

    好了,好不容易看見了友軍作戰的蹤跡,上面也非常果斷的讓他們出擊,可在半道上,他們就被一處堅固的塢壁給阻擋了。

    也是在那裏,他們丟掉了近八分之一的兄弟,但最後不僅沒能去支援得了友軍,上面還下令他們拋棄死難的弟兄們往回撤。

    難道這就是他們千里迢迢趕到這裏要做的嗎?就是在這裏被當成草芥一樣遺棄?讓屍體為鳥獸所啃食?

    他們雖然卑微,但他們也有感情。縱然是鳥獸都尚且有一絲情感,更何況人呼?

    所以在撤退的時候,這些江淮兵的士氣就泄掉了,而之後又發生了一件事。

    剛剛在陣前臨危受命的陳敏因為什麼狗屁的蠱惑軍心而被上面砍了。他們有眼睛,此前在無名塢壁的一戰中,就屬於前軍打得最為慘烈和堅決。

    沒人想死,但所有人又對這種勇士報以尊重。尤其是這個勇士還死在了衝鋒的道路上。

    所以,陳武的形象在他們這些江淮兵眼裏是很偉岸的。

    而他的叔叔陳敏也是如此,所以當上面以莫須有的罪名砍了陳氏一乾子弟後,所有人都知道錯的是哪一個。

    雖然他們一直在沉默,但公道自在人心。

    再然後呢?先是逡巡不前,又是武力冠於軍中的丁校尉帶着部分弟兄們投降了。

    這些人對上面的感官是非常模糊的,如李通這些人常年是不巡軍的,也不會深入軍隊中表現什麼。

    而丁奉卻不同,大部分的江淮兵們都知道,這是一個豪傑好漢子,夠猛夠義氣。

    所以一旦丁奉做了投降的事,大部分當兵的第一個念頭就是,肯定是上面錯了。

    必然又是殘害忠良。

    其實以上種種情緒都不重要,因為只要上面能帶他們打贏,能帶他們活命,那那些都只會是「少部分」人的「牢騷」。

    但現在呢?他們是突然襲擊的,人數又在局部戰場佔多數,可就這麼個大順風,卻只取得了擊潰敵方一軍的成績,最後就這被擊潰的還重新組織起來又襲擊了過來。

    再然後,他們就是一直被打,一直輸。

    身邊熟悉的袍澤弟兄們一直在變少。

    這就是一個普通吏士的心路,你讓他們如何有「戰心」?

    現在的他們,真的是應了那句,一抓就躺,一放就散的失能狀態。

    所以,什麼中軍號角在讓他們兩邊散開,什麼敵軍正在靠近,他們統統都聽不到,就是呆呆的站在原地,什麼都不管。

    於是,當文丑帶甲騎已經衝上來的時候,竟然看到後護軍的那些雜兵竟然還堵在前頭。

    如果是一般的軍將可能這個時候會從兩側繞過,但文丑是什麼人?他骨子裏就是凶暴的。

    本來他就瞧不上這些廢柴,看到這些人竟然還敢攔住衝鋒道,於是,沒有任何猶豫,文丑帶頭沖了上去。

    手裏的矛矟輕而易舉就撕裂了肌膚,再然後,就彷佛是油鍋炸開一樣,那些「呆傻」的江淮兵一下子就崩潰了。

    這些人沒在泰山軍的甲兵和箭矢下崩潰,卻在「友軍」來援的那一刻被友軍擊崩了。

    此時的場景,有點像什麼呢?就是本來還勉強聚在一起的蒲公英,在一陣風中,全部解體,最後光禿禿的不剩一片。

    也正是崩潰得太劇烈了,以至於始作俑者文丑都懷疑是不是這些人已經崩潰了,只是他「恰巧」來了。

    不過也不用在乎這個了,近千人的甲騎衝鋒起來,就是排山倒海。

    文丑等人踩着江淮兵的屍體,聽着馬下的慘叫,心中的兇狠和嗜殺一下就被激發出來了。

    說到底,人就是個動物。

    隨着,文丑他們快速的深入,崩潰也迅速擴展到了所有後護軍營頭,這種情況下,再精銳的營頭也是回天無術,於是,後護軍全線崩潰。

    與此同時,後方的李通呆呆的看着眼前的場景,看着那一面面熟悉的旗幟倒下,他終於沒忍住,一口鮮血噴了出來。

    他仇恨的發誓,他一定要文丑血債血還。但這一刻,有誰不認為這只是敗犬的悲鳴呢?

    再看文丑這邊,千餘甲騎軍終於衝過了混亂的後護軍陣地抵達了陣前。

    可就在他們準備對廣武軍發起進攻時,他們卻發現,出現在他們眼前的並不是廣武軍,而是一支如他們一樣人馬具甲的甲騎軍。

    此刻,文丑如何不知道敵軍也將自己的甲騎調度到了這裏。

    但早已經被殺戮調動起來的文丑毫無畏懼,馬槊一甩,向着對面的泰山軍甲騎沖了上去。

    於是,這個世界,歷史上第一次成規模的甲騎間的衝鋒就在這一刻上演了。

    甲騎,撞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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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九十一章:爭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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