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河陽三城到天井關的道路上,車騎塞道,大軍逶迤向前。
在最中間,巨大的肩輿上,大漢的大將軍何進正板着個臉,生着某人的氣。他身邊參贊的幕僚、伺候的宮人都大氣不敢出,深怕自己成了那個撒氣的。
這些人知道何進為何如此,還不是那個權河陽三城防務,何進的族弟,河陽尉何榮非要勸諫何進留在河陽?
而何進氣的就是這個。
為什麼人人都勸自己不要北上,為何都看不起自己,認為自己一定會打敗仗?我何進確實不是將種出身,但同不是將種出身的大將軍衛青封狼居胥了,自己打一個泰山賊又有何難?
本來在京都的時候,幕府的王謙就弄得他煩不勝煩,現在出來了,自己族弟也不相信自己。
要不是這小子真的姓何,他必然是要重懲何榮的。想到這裏,他又想到了那個假弟弟何苗,據說這小子和劉宏跑到西邊後就被閒置了,現在也不知道還活着沒有。
哼,最好死了。
想到這裏,何進倒是一陣痛快,也將剛剛的不爽驅散不少。
但念頭又一轉,何進的臉色又拉了下來。
他突然想到,要是這一仗真的打輸了,他豈不是比那何苗還慘?於是,心情急轉直下,更加不爽。
而一直小心覷着何進的一眾寺人們就見到何進的臉色像個大染缸一樣,一會紅,一會青,一會黑。
這些寺人以前是宮裏的,自甘露之變後,他們就被送到了幕府開始伺候何進了。時間久了,這些寺人也對何進有了了解。
何進呢,平時還好,待他們這些人也客氣,打罵是很少的。但有一點卻非常要命,那就是何進一旦陷入思考狀態,那整個人特別容易狂躁,這時候要是有人打擾他了,那被夾棍一頓都是輕的。
也正是因為如此,以何進的肩輿為中心,都呈現出一種低氣壓的狀態。
但何進這邊低氣壓了,隊伍的其他地方卻快活得熱鬧。
這一次出征,何進集兵五萬,那這些軍隊是由哪些部分組成的呢?
可能何進並不清楚,此時他所帶着的這支軍隊真正的軍人可能並沒有多少。這龐大的人群中,有豪族少年,有市井浮浪,甚至一些販夫走卒比比皆是。
何進帶的不是以北軍為核心編練的新軍嗎?怎麼會如此。
實際上,一開始的新軍的確是一支善戰之師,他們以當年平叛黃巾軍的北軍為核心,統合關東各家豪勢的部曲精銳,在崤函戰場上屢獲殊勛。
但和很多外行人以為的不同,實際上維持軍隊戰鬥力是一件非常困難的事情。可能打幾次仗,或者治安一段時間,軍隊的戰鬥力就會極速腐化。
而可悲的是,隨着關東朝廷的數次內亂,內行的軍事人才不斷被殺,要不也是如袁紹、曹操一樣離開了中樞,這就使得大量的外行人開始主持着新軍的建設。
在這些人看來,軍隊就是兵冊上的數字,是糧草的消耗,至於具體戰力如何,也就是看過幾次表演性質的演武,甚至這種演武也是看過幾次就不看了。
他們天真的以為軍隊戰力一證永證,殊不知,它就和肌肉一樣,一旦日子不訓練,你那漂亮的肌肉就會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就是一坨肥肉。
而現在這坨肥肉就是何進帶領的這支軍隊。
在關東諸多諸侯開始各懷鬼胎後,關東朝廷的勢力範圍就在不斷縮水。原先能集兵二十萬的京都只能勉強維持十萬軍旅。
而這十萬軍旅有大概兩萬是在洛陽盆地的八關上,有兩萬是在西面的崤函戰場上,剩下六萬都幾乎是宿衛在京都的北軍。
這六萬北軍無論是裝備還是糧餉都是優於外鎮北軍的,但京都的浮華和安逸使得這些京都兵戰力大打折扣。
更要命的一點是什麼呢?那就是大量京都的浮浪和市井之徒紛紛掛籍在北軍軍目上以規避勞役。
以前關東人力財力盡歸朝廷的時候,這些京都人自然是不用勞役的,但現在艱難了,那就別管是不是窩邊草了,先逮住吃飽了再說。
但可惜,你朝廷這麼想,但也要能做到呀。你這邊剛開始按籍開始征派勞役,那邊有門路有手段的市井之徒就開始拖籍到了軍中。
本來,按照體質來說,這些京都人吃得好,見識足,未嘗不是一種優質兵員。比如,京都城內是天下識字率最高的地區,隨便找一人都能在軍中效用。
再者說,過往漢室一直奉行以天下供養京都的政策,即便大部分資源都用在了上層人手上,但隨便漏一點給底層,也讓市井之徒享受了足夠的紅利。
比如京都明明不產粟,但這裏的粟的價格卻格外低,甚至倉城那還常有施捨陳米的福利,所以大漢人都知道,但凡是條狗都想托生在京都。
因為在那裏,狗真的能吃飽。
這樣的環境下,可以說能吃飽,能讀書,還能和一些不願意歸鄉的落拓北軍老卒習武,按理說是該出精兵的。
但可惜,保劍鋒從磨礪出,梅花香自苦寒來。
那些老北軍無不都是來自邊地,這些人聞邊鼓,習武備,練鋒鏑,最後在邊地的戰事中成長為軍中豪傑。
但京都呢?包戈甲,銷鋒鏑,至老不聞戰聲,縱然強壯愛角牴拔河,樂以私鬥。
可是呢?一旦有事,這些人兩股顫慄,私鬥時的武勇一點也見不到。那拔河練出來的強壯體魄,這會也披不得甲,純純繡花枕頭。
所以軍中多了這樣的人,其軍心戰力如何能好。
而且這還是往好了說的。就實際來說,這些人甚至名在軍中,但實際上都各有各都一份生計和差事。
大漢的京都是所有大漢人心中的明珠,甚至絲路上的那些小國王子一輩子最大的夢想就是想生活在京都。
但真的到了京都了,這些人又會發現,京都很大,它是整個天下最大的都邑,數十萬人都生活在這裏。
但同時,京都又很小,因為這裏的人和事都框在同一個大網裏,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庇護人,每人又都有屬於自己的恩主。
可能西市里賣胡餅的背後一直向上追溯到步廣里的公卿大佬那。
在這個城市,每個有權勢的大人物都有自己的一幫門客,幫他們做事。有是明面上的,有屬於陰暗裏的。
所以別看京都人很多,但沒有一個是多餘的。
那些托入軍籍的市井們幾乎都是這些大人物受益下進入的,一方面是能在軍中安插人,獲得情報,另一方面,避免了勞役,能讓手下人做更多事。
所以京都的這些北軍戰鬥力到底如何,這些人非常清楚,真正被瞞在鼓裏的就是大將軍何進。
為何王謙反對何進出兵?就是因為他知道此時的京都關東兵最是烏雜。這些人心思活絡,一旦有事便會奔逃。人若逃,百人相扇,一軍若散,諸軍必揺。
所以,何進哪裏帶的是關東健兒啊,壓根就是一群京都大爺兵。
對此,老何一無所知,還在那巨大華麗的肩輿里內耗。
關東大軍的前方,整個隊列都充斥着歡快的氛圍,大多數軍士都將這一次行軍當成了踏春出遊。
京都人,三月春遊踏青本是公卿子弟的樂趣,現在他們這些市井人也能有此一樂,美滋滋。
要知道,這些人剛從京都出發的時候可不是這樣。
當大將軍幕府傳來要發兵十萬出征的時候,這些充籍的市井浮浪無不如喪考妣,父子相哭,以為出征必死。
一些家裏有財貨的,忙僱傭城外的負販屠沽及病坊窮人替代自己充軍。後來因為要僱傭的人多了,這傭兵的價錢也水漲船高,以至於中人之家都負擔不起這個價錢了。
就這樣,出征當日,五軍,並旌旄鉦鼓之兵,加起來好不容易湊夠了五萬。
也好在軍中到底還有大量的軍吏彈壓約束,才不至於軍隊走到半路自行崩潰了。
而且走着走着,眾京都浮浪們還發現了個中妙處。
那就是這一路是真的氣派啊,沿線各驛站補充着他們的軍需,還能時不時的到地方劫掠一番,那些人還不敢反抗。
這個時候,這些浮浪才感覺到一絲權力在手的快意,可比在京都伺候那些大人物要強多了。
看來,這世道亂了,當兵才是好出路。
品嘗了執兵在手的快意後,這些人又陸續聽軍中說,這一次大將軍帶着他們就到天井關,壓根不出河內。
河內的天井關距離京都才多遠,二百里怕是沒有吧?一旦確定了這個消息,整個行軍就更加隨意鬆散了,和一場大型春遊也沒什麼兩樣。
京都的浮浪們可能本事沒多大,但自覺在見識這一塊拿捏得死死的,很多人都開始在那分析,大將軍這一次會如何如何,然後這泰山軍會如何如何?
你說打仗多危險?在他們看來,也就是那麼回事。
死人?哪地方不死人?他們在京都西市爭市口,哪一次不死十幾個?就那麼回事。
泰山軍兇惡?能多惡?有當年大將軍梁冀惡?那時候宦官和外戚整天在京都街道上廝殺,他們不還是照樣過日子?
要說老京都人的確是見多識廣,他們真的都是見過市面的,也有驕傲在,當年咱,天下貢物和風流人物哪個不是匯於京都?
甚至說個大不韙的,那泰山軍要是真的有那氣運,強無敵,他們這些人把武器一丟,降了,又能如何?到時候,回到京都,就裏舍街道的房子鋪面,就能衣食無憂。
總之啊,這天下再亂,咱京都人照樣能過上美日子,誰來了,不都需要他們嗎?
一旦想得如此通透,對於前景頓無煩憂。
這會,前軍內的一些軍士就在小聲嘀咕。
這些人穿着繡衣鞋履,身上有點風塵,但整體是非常體面的。他們也不披甲也不扛矛,這些都被他們放在後面的大車裏了。
他們後面的一個老軍看到這做派,心裏一陣氣,心罵道:
「這幫走卒販夫,不披甲也就算了,畢竟是在行軍,但連戈矛都願意扛,真的將戰事視為兒戲!」
但老軍也就心裏罵罵,因為他知道說了也沒用,甚至這些人還惹不得。
別看這些人理論上是自己的部下,但哪個在京都沒幾處宅邸收租?家裏至少上萬錢打底。
而且其中一個老軍還認識,是西市那邊有名號的放利錢的,不知道勾兌多少大人物,反正老軍自己的上方的上方就和這人家一起放過利錢。
這背後的關係,不敢想。
想到這裏,老軍也是無力,他是典型的北軍子弟,在外積功宿衛京都,但忙碌半生,平過越賊,殺過細民,伐過北擄,鎮過蛾賊,最後被裹挾做了叛軍,糊裏糊塗的打回了京都。
之後就是漫長的內戰,他的激情和最後的忠貞也消耗在了崤函戰場了。剩下的就只想好好過完下半生。
但忙碌半生後,他才慚愧的發現,自己竟然連在京都寄身的地方都沒有。他為漢室賣血半生,奉獻了整個青春,最後連一套宅邸都買不起。
最後,老軍只能回到了軍營,在那裏,他還算有用。
想到這裏,老軍感嘆一句:
「這大漢到底怎麼了?我的前半生,大漢還在播威四海,難道下半生就要送大漢入了墳?」
看着那些紈絝販夫,老軍抱着自己的長矛,他有一種很強烈的感覺,這一次他可能要死了。
想到這裏,他反倒有了一種解脫。
但如果這老軍能聽到前面這些個人說的話,他的心情可能更複雜。
在這些人當中,領頭的就是那個家中放利錢的,他正悄聲對左右伴當們說:
「我聽家裏人說,這一仗咱們要機靈點,萬一泰山軍打來了,立即倒戈。」
見左右伴當還在狐疑,那人又稍微透露了一點:
「你們知道什麼?我家裏人已經和泰山軍的人聯繫上了,咱們是市井人,不在泰山軍的打擊範圍內,到時候倒戈帶路,功勞還不是妥的?」
他們這群人都是西市的中小商販,一直消息靈通,他們對於泰山軍的政策還是很了解的,知道那人說得沒錯。
泰山軍只要土地,浮財這些只要不是和泰山軍做對的,一般都能保住。
於是,眾人心定了。
就在這個時候,從馳道上奔來一騎,手持羽檄,激動高呼:
「前方大勝,潞縣呂布大破賊軍,殺敵五千,獲軍印一枚,軍旗無數。」
這羽騎剛將呂布送來的勝報傳給何進,何進大喜,直接給呂布加封為侯,並讓眾騎奔馳全軍通傳此捷報。
果然,無論何心思的,在聽到這勝報的時候,皆振臂高呼。
數十里弛道上,歡呼聲動天徹地。
所有人都發自內心的驕傲:
「咱大漢還是那個大漢,強!」
這一刻,所有人都真心覺得,大漢是有希望的。
於是,三軍士氣飽騰,向着前方天井關,耀武而去。
正是:
「北邙陌上車騎蕭,京都王氣黯然凋。」
「旌旗繽紛塞關道,西市走卒劍在腰。「
「後軍才出河陽城,前頭已聞馳捷報。」
「可憐將軍意氣重,雲台飄落絳幡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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