犁漢 第六百九十八章:失國

    馬超帶着突騎在寬闊的御道上一路突破。

    因為朱儁徹底回防北宮的原因,外城漢軍實際上處在渾噩無主的麻木狀態,城內各軍都像是失去了腦子一樣,做不出任何有意義的軍事動作。

    等一些還能堅守陣地的營頭也被馬超帶人給擊潰後,東城各面實際上已經處在瓦解之中,到處都是混亂和恐慌。

    在路上,馬超看到一個身材肥胖的紫袍漢子正被一群民夫扛着肩輿向西奔逃,他一箭就中了肥胖漢子的心窩中,而剩下的輿夫見自家主人中箭落地也沒有上來攙扶,而是置輿在這,一鬨而散。

    那肥胖漢子還沒死,艱難的舉起手就對馬超要說什麼,而馬超只是問了一句:

    「北宮是往這方向走嗎?」

    那肥胖漢子沒聽清馬超的話,還要囁嚅,就被不耐煩的馬超一刀割掉了首級。

    隨手殺了某個不知名的大人物後,馬超稍感煩躁,他大聲對在場的突騎們問道:

    「你們當中誰來過京都,直到北宮怎麼走的嗎?」

    在場人不是青州人就是河北人,要不壓根就是關外的,哪來過赫赫京都?

    所以一個個大眼瞪小眼,說不出個話來,倒是有個年輕的軍吏機靈,說道:

    「北宮北宮,那必然是在北面,咱們往城北最高的地方跑,北面那處必是北宮。」

    有時候答案就是這麼簡單直接。

    馬超為自己剛剛着急上火臉紅,但很快就無所謂了。

    他們一行人直奔城中宮殿樓宇,果真見到一大群友軍正在那裏集合對宮門進攻。

    馬超在人群裏面看到了郭默的身影,估摸從他手裏搶軍功怕是不容易,於是果斷對突騎們下令:

    「跟我走,咱們換個門。」

    於是一行人繞着牆跟,向着北宮南面的朱雀門奔去。

    馬蹄聲撕裂黑夜,真真是踏遍天街公卿骨。

    此時北宮內,崇德殿已經成了新的指揮中心。

    朱儁在這裏陪着天子居北宮中,調度四門,尤其是東明門的戰事。

    在那裏,敵軍已經和朱儁的江淮兵殺在了一起,靠着高大的城門和完善的防禦,江淮兵那邊已經數次擊潰了敵軍的攻擊。

    現在對面暫停了進攻,應該是在調度城外的攻城器械入城。

    也是趁着這個空,朱儁得空看了一下天子,卻發現天子一個人靜靜的坐在陛階上,看着殿外。

    在那裏,一抹紅彤彤的朝陽正從東方升起,驅散着這一夜的黑暗。

    但當黑暗逐漸退散的時候,朱儁也看清了那滿目狼藉的台陛。

    各種被丟棄的皇家器物就這樣隨意的堆積在地上,本該扈從在天子身邊的那些執金吾、儀仗也消失大半,甚至天子的步輦都歪在地上,無人在乎。

    只有少數幾個小黃門依舊執着鞭子守在劉辯身邊,他們需要在天子行道時負責甩鞭。

    天子坐枱陛,沒有朝見,也沒有鹵簿,更沒有奏樂。

    朱儁的腦海里,陡然就想到一句話:

    「此誠亡國之相。」

    隨後他就自嘲:

    「都這個時候了,還想這個?」

    斂着心神,他就就讓牙兵們搬着他的胡床到劉辯面前。

    正在這個時候,忽然聽到天子對一個小黃門道:

    「去敲鐘吧,讓南宮的諸位公卿退到北宮吧,南宮守不住的。」

    小黃門謹命,然後帶着幾個羽林吏士就去殿外鐘樓,那裏是負責召集在京公卿入朝的金鐘所在。

    很快,悠揚的鐘聲很快就傳遍了北宮,傳到了南宮,也傳遍了全城。

    不少依舊在抵抗的漢軍吏士或者剛直公卿聽到這熟悉的鐘聲,紛紛向着北宮靠攏。

    但大多數人並不在乎這落幕的鐘聲,或向泰山軍搖尾乞憐,或攜家鼠竄。

    不多時,一大群青紫之綬帶着部曲從復道順利回軍北宮。

    為首者一老者,背都佝僂了,但依舊走在最前,他就是大宗正劉虞。

    在他身後還有其他幾位公卿,一人是洛陽令周異,一人是衛尉唐瑁,也是殉死的唐妃的父親。

    至於其他諸多公卿們,自圍城後就沒有在南宮辦公,更不用說在危難之時守在南宮了。

    當劉虞等人快步走來的時候,看了一眼冷冷清清的德陽殿丹墀,心裏難受。

    原來那蓬勃欲出的朝陽,已不是大漢了,反而那逐漸消失的黑暗卻頗有漢室此時的意思。

    當劉虞和洛陽令周異、衛尉唐瑁走來後,向着丹墀上踞坐的天子恭敬伏跪。

    劉虞今年已有六十了,白須如銀,飄在胸前,而其他如周異、唐瑁等也皆是蒼頭白髮,都不再年輕。

    劉辯看着下面的三位老臣,和後面數百名帶着傷的執金吾,不覺落下淚來。

    漢室之衰,才見公卿之心。

    他將眼角的眼淚抹掉,今日已經流了太多的淚了,但也好,今日以後也不用再傷心難過了。

    劉辯憐惜的看着劉虞等人,溫和笑道:

    「南宮的人都撤回來了嗎?」

    劉虞面色嚴肅,但聲音帶着哽咽:

    「陛下,願意隨老臣的都已經在這裏了。」

    劉虞的話,眾人皆明白。

    劉虞也不是什麼春傷悲秋的,繼續道:

    「臣從復道入宮時,已經將復道堵住。」

    隨後,他轉頭對一邊的朱儁問道:

    「不知道朱帥現在有何方略?」

    朱儁搖了搖頭,只是對衛尉唐瑁問道:

    「你們過來的時候,南宮現在是什麼動靜?」

    此時的唐瑁並不知道自己女兒已經殉死,他一臉愁容的回道朱儁:

    「南宮本來兵力就單薄,後面聽得賊軍入城後,有不少執金吾奔出宮潰散了。但因為賊軍離南宮還較遠,所以我等過來的時候,南宮還未有賊軍出現。」

    朱儁問了句:

    「那些住在南宮附近的公卿是怎麼回事?沒聽到鐘鼓嗎?為何不來?」

    唐瑁痛心疾首:

    「人心早就亂了。圍城的時候,那些公卿就已經不來南宮當值了,更別說現在了。我帶着執金吾巡視南宮的時候,看到不少人的車架向着南面奔逃了,所以現在能來的都已經在這了。」

    說到這裏唐瑁也有點悲戚,他的女兒是劉辯的妃子,說是妃子其實和皇后無疑,所以面對漢室的落寞,他的疼痛感是最深的。

    而這會洛陽令周異則恨恨怒斥:

    「彼輩世受漢祿,不料危難時卻這般醜態,可恥。」

    周異是廬江周氏公族出身,算是公卿裏面非常剛正不阿的一類的。他們這家與袁氏的關係非常深,當年周氏發跡就是袁家老祖徵辟的,所以算是袁氏的外圍勢力。

    本來甲子血殿中,周異這些周氏族人都是要被坐連的,但因為這人剛正才被何進留了一命。


    之前還罵着,下一刻周異也忍不住哭了:

    「國家到此地步,我等世祿公卿難辭其咎!現在連死都不能一為,那真的是愧對漢室啊。」

    此刻在周異悲痛欲絕的時候,他的身後正有一位執戟的俊朗執金吾,也垂着頭一言不發,長相酷似周異。

    看着一圈哭哭啼啼的公卿,劉虞直接袒露:

    「所以不要再多幻想了,此時也就是我們這些人了,我作為漢室公老,為大漢死在最後一刻,本就是理所應當,但陛下不行。」

    說着,他對朱儁道:

    「我知道一條密道,一會你找十幾個最忠勇的牙兵護着陛下從密道走。」

    不僅是朱儁驚了,就是劉辯都愣住了,朱儁直接就問:

    「老宗正,你是如何知道有密道的?」

    劉虞看了一眼幾人,淡淡道:

    「這是歷屆宗正才知道的絕密,當年世祖營建京都,恐子孫有禍,專門留了一條通往城外的密道。」

    見朱儁還要問,他不耐煩道:

    「朱帥,現在趁着賊軍還未攻入,趕緊聽我的,去找一批人來護送陛下走。」

    朱儁忙點頭,坐在胡床上就準備讓人去將虞翻他們喊過來。

    但話還未落,劉辯則搖頭了頭道:

    「不用了,今日朕就留在這裏,哪也不去。」

    劉虞大急:

    「陛下」

    但劉辯還是不為所動,很認真道:

    「朕離開這京都又還能去哪裏呢?這天下又哪裏還有忠於漢室的?與其到了那裏為人囚籠鳥,不如就留在這裏,便是死了,也是死社稷。」

    劉辯的話讓人動容,但老宗正劉虞卻冷漠:

    「陛下,你的性命並不是你的,而是漢室的。漢室不能亡,你也不能死。一會武士們過來,就帶陛下走。」

    最後一句,他是對邊上的朱儁說的。

    朱儁也無奈,對劉辯解釋:

    「陛下,人心已經散了,這不是陛下你能力挽的,就聽宗正的吧。」

    劉辯已經不聽下面的話了,他獨自拿起天子劍平展在膝蓋上,撫摸着,像是做什麼決定。

    一旁的唐瑁看出了氛圍的緊張,忙出來轉圜道:

    「你們也不要逼迫天子,現在事還沒有那麼差呢,北宮有儲備,有軍力,先守,不行再出城也來得及。」

    就在唐瑁試圖緩解緊張的時候,劉辯忽然道:

    「唐卿,唐姬死了。」

    唐瑁愣了一下,本來還背對着天子的,也漸漸轉過身,他張着嘴,要說什麼,最後只說出來:

    「陛下你說什麼,臣沒聽清。」

    劉辯木着臉,說道:

    「朕要送她出宮,她就在路上跳下了台陛,所以朕哪都不去。」

    唐瑁一直在那呆着,良久,他緩緩對天子拜道:

    「願陛下以社稷為重。」

    劉辯愣了一下,他沒想到唐瑁依舊說出這樣的話,他慘笑了一下,沒有話了。

    而人群中,忽然有個執金吾忽然出列,他就是剛剛站在周異後面的俊朗郎將。

    此時他出列對天子稟告:

    「陛下若南幸,臣有萬全之策。」

    劉虞看了一眼此人,認出是周異的兒子周瑜。

    而周異聽得兒子在那大放厥詞,怒斥他退下,但被劉虞制止了,他問這人:

    「哦,你有何策?」

    周瑜忙道:

    「如今天色將明,城內外賊軍必已知道陛下就在北宮。此時只要留一二公卿用天子儀仗,就能穩外面的賊心。而這個時候,選忠勇之士二百人,護送陛下從密道出城,必然不為被賊發現。而一旦出城,就可往南走,賊軍佈防最遠不過大谷關,陛下可走山道過京畿,進入豫州。」

    劉虞皺着眉,訓斥道:

    「你是要陛下去豫州?你不知道袁氏是逆黨嗎?」

    卻見周瑜不慌不忙道:

    「陛下並不是去豫州,而是假道汝南,從淮水坐船南下江淮,然後去江東。」

    朱儁眼神一亮,一拍胡床,叫道:

    「對,就是去江東。」

    說着他主動為劉辯解釋:

    「江東可為南幸之所。此地有江淮之險,有王霸之資。而且此地鎮將孫堅,忠貞漢室,陛下可對此人放心。」

    劉辯也是聽過孫堅的名號的,知道這是一個忠於漢室的將領。

    於是,他想了想,對那站在角落的周瑜道:

    「這邊走了,那宮眷如何?」

    北宮內依舊有大量漢室三代帝王遺留下的嬪妃,公主,劉辯不能丟下他們。

    周瑜淡淡道:

    「事急從權,泰山軍軍紀嚴明,是不會對宮眷們不利的。」

    劉虞這個時候插話道:

    「你說南下汝南,但這一路都是袁氏勢力,陛下一行人如何走?如果被袁氏發現了如何辦?」

    這一點周瑜想過,他不慌不忙道:

    「可伴為京畿逃難的民隊南下,平日也只走山道小路,如真不利,被袁紹軍發現,也可以先入山內避險,等後面再入淮。」

    這時候周瑜也直接對劉辯坦言:

    「陛下無要憂慮這點,孫太守早已經陳兵江上,並與鎮東將軍陳登一起聯盟,已備舟船二百艘,勁兵萬人,隨時可沿淮水北上。所以請陛下決斷。」

    但就在劉辯還有點鬆動的時候,忽然台陛下有郎官倉皇奔來,大喊:

    「陛下,賊軍突騎從朱雀門進來了,那守朱雀門的何校尉壓根沒有堵塞朱雀門,而是放賊軍入宮了。」

    劉虞聽了這話,臉色煞白,他就要上前抓住劉辯的手,準備帶他去密道,卻一下子被劉辯躲開。

    然後就見劉辯猛然跳下陛台,然後高喊一聲:

    「都和我一起,為漢室盡忠的時刻到了。」

    說完,頭也不回帶着一隊羽林軍沖了出去。

    其他人愣了一下,趕忙帶着武器跟了上去,只留下劉虞跌坐在台陛上,老淚縱橫:

    「我劉漢失國就在今日呀。」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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