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邊王宏說的壯懷激烈,但上首的丁原卻不置可否。
此時,坐在胡床上,望着下面的太原文武吏,突然慢悠悠的開始整理自己散亂出來的發梢,還有空將自己的玉帶給正了正。
接着丁原咳嗽了一聲,就要準備說話,但嘴角咧開了又閉上了。半會,他又張開了口,這次終於說出聲了:
「王君高義。但光有此心還是不夠的,敵有大軍數萬,你王氏縱有僕隸千人倉促出戰又能濟得了何事?與其出城丟了性命,不如留在城內盡一份力。」
王宏張開口還要再說,丁原卻已經不理,而是調轉頭對着一邊的王允道:
「如今關西軍覆,形勢逆轉,本公作為一州刺史,理當將并州情況稟告給陛下和太師,以早日定奪戰守大計。既然你兄說太原城固,守土有餘,那我就將太原之師,就交付於你和裴府君。由你管軍,裴君管民,以你二人之能,城防之固,太原必萬無一失。等本公迴轉京都,向陛下奏稟後,即日發諸軍前來援助,無足為憂。」
王允眨了眨眼,幾乎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還看了一眼對面的裴曄,見他對自己點頭,他才確定下來。
起先是慌繆,繼而是憤怒,最後卻有一絲竊喜。
而沒等王允這邊有反應,下面人群中卻走出一人,大聲罵道:
「王刺史,如今泰山壓境,我并州勢如累卵,你作為一州刺史,實為牧首,本應當坐守太原。而你如今卻要棄土南奔,如何對得住我并州士民?如何對得住已戰死的無數將士?」
上首的丁原在看到這人後,心下也虛,不敢反駁,默不吭聲。
原來此老者正是陽曲郭氏的族老,可以說為了支持丁原是真的將整個宗族都送上了前線。
當時石嶺關外的大戰結果傳回後方陽曲,老族長帶着僅剩下的宗族撤到了太原,所以並不知道那一戰,郭氏的族兵是成建制的投降了,所以傷亡並不大。
所以這會老族長說這番話的時候,可謂含怒含恨。
而當這郭氏說完後,那邊令狐氏的族長也出來勸道:
「明公豈不知,一旦奔去,太原人心駭散,豈不是將這并州山河表裏棄與太賊?到時候我鄉梓墳塋皆淪為賊土,死後又如何能見泉下祖宗?乞明公駐司於此,同城上下竭死力,以紓國難。」
說完這人就跪下了。
而他一跪,那些個太原豪勢皆學着,口呼:
「乞明公駐司於此,同城上下竭死力,以紓國難。」
丁原面無表情,對眼前發生的這些也有了預期。
之前他是想讓這些人主動喊投降的,那樣他就可以順勢而降。但這些人非要死戰,尤其是那個王宏更是講出了要滿門上下一同捐軀。
那他丁原能如何?既然你們不給自己機會,也不給他丁原機會,那他只能自己找機會了。
於是,丁原才決定棄守太原,逃回長安。
雖然離開了并州,他算是再沒有如今的權勢,但和死一比,去長安做一個富家翁也是可以接受的。
這個時候,他也不裝了,直接點破面子,對那沉默的王允道:
「王君,我這是給你將功折罪的機會。你那兄長說什麼要滿門闔去死戰的話我會信?你王子師當日在石嶺關外都沒有與軍共存亡,你現在退回太原了,就開始要共生死了?」
接着丁原冷笑道:
「我也不管你們兄弟二人是什麼心思,葫蘆里要賣的什麼藥。後面這太原就丟給你了,你要是有能耐,就帶着他們一起守。到時候朝廷對你自有獎賞。要是最後城破了,你如能盡忠,那也算對得住漢室對你的恩遇。要是降賊了,我也不奇怪,畢竟力竭事賊,說不上多忠心吧,但看遍春秋也說不出個錯來。但我勸你不要逃,到時候身敗名裂,還是免不了要道長安西市走一遭。」
丁原這番話太難聽了,可以說將大名士王允的名聲直接扔在地上踩。
而王允又是何等樣的人,可說剛強到了極點。
此刻受了辱,他直接跳了起來,就站在台階上對丁原回罵:
「我陷師石嶺關的確是我王子師的過錯。但我請問,當我不避鋒矢在陽曲前線的時候,你丁原又在哪裏?當我帶着大軍出征,死裏逃生的時候,你丁原又在做甚?你可為此戰做過何等事?枉你還是我并州大將,我看縱然是一豚犬坐在你的位置上,都會比你做得好,你也配做我并州刺史?」
接着,王允直接對下面一眾豪勢及軍吏,悲愴道:
「我王子師逃回太原,無一日不悔恨,覺得為何不死在陽曲,為何要苟活回來?但現在我不悔了,既然這丁原要走就讓他走,我王允願意帶着大夥守太原。我在發誓,我王子師縱然斧鉞加身,也不拋棄我太原百姓。」
於是,下面一眾軍吏和豪勢紛紛喝彩。
然後王允轉身,就對丁原邊上的裴曄,質問道:
「裴君,如今那丁原要棄國家重地,舍這百萬生口,苟延殘喘。你裴太守是如何想的?是要隨他做個遺臭青史的罪人還是隨我做個漢家英雄?」
裴曄嘆了一口氣,面對此質問,心下也是糾結。
他雖然是太原太守,但卻是河東人,平日本就需要依靠本地的豪勢張目。可以說,過去吃了不少下面那些人的暗虧。
後面等丁原移鎮到太原,對裴曄很是尊重。也正是有了丁原的支持,裴曄才舒張了不少二千石該有的威儀。
所以他心下是靠着丁原的,但奈何現在的局勢確如這些人說的。於是他沉吟了一會,說道:
「依本府看,這太原還是能守的。此城自古就為北地重鎮,控帶山河,踞天下之肩背,為河東之根本,所以歷代皆對此地進行營建。如今的太原實則為雙城格局,西面為晉陽、東面為太原,兩城橫跨汾水,遙相呼應。城外又有重塞和方城,雖然這些日已經被泰山軍拔出,但只以如今的局面,即便沒有援軍,我太原依舊能堅持半年以上。」
「半年之內,我太原無恙。半年以後,如泰山軍依舊頓兵於此,那天下局勢必然有變。到時候,我等留在這裏,靜待時機則可。」
這個時候,裴曄見丁原的臉色已經很難看了,最後還是補了一句:
「但明公的話卻也不是沒道理。說到底,咱們還是需要將此間情況稟告給陛下的。而明公離開這裏,可在後方統籌戰局,調度兵員補充。而這裏有我和王謁者,有在場諸鄉賢豪勢,太原也是無憂。」
裴曄的一番話還是非常有說服力的。而且在場的這些人實際上也嫌丁原礙眼,尤其是王允內心是巴不得丁原跑的。
因為他知道後面迎接自己的必是一場輝煌的勝利。
所以,一時間眾人皆在沉默。
而那邊丁原則乘勢決斷:
「事情就這樣定了,明日本公就會帶着所部突圍,爾等抓緊交接。」
最後丁原還誠心許諾王允,說自己必然會帶着大軍來解圍太原的。
王允輕哼,閉目養神,再不說話。
時間還沒等到第二天,當天夜裏,刺史府外就已經是一片喧囂。
丁原的仆隸將這主人這兩年積攢的財物全部裝上大車,畢竟後面不論是去長安疏通要援兵還是就在那做個富家翁,沒有錢帛是不行的。
因為是突圍,丁原就將幕府的銅錢全部賞賜給了親軍和仆隸,順手收買了一下人心後,就將蜀錦和金鋌裝車。
太原富庶,丁原在這裏的兩年可以說積攢了不少好東西。此刻急急忙忙裝箱,一片亂鬨鬨的。
這車隊中還有十幾車根車,皆用帷幕拉着,裏面都是丁原的姬妾。
重感情的丁原捨不得她們在這裏受辱,決定帶着他們一起走。
他也知道突圍帶這些東西是累贅,但丁原又捨不得,只能臨時決定半夜走。
而丁原這一變卦可苦了幕府的那些幕僚了。一些住的離幕府近的還好處,在聽到這裏動靜後,直接帶着眷屬靠攏過來,而一些住的遠的,還在等明日呢。
但饒是如此,幕府外也是越來越擁擠,因為一些當地豪門也偷偷的有車隊靠了過來,顯得也想一起走。
於是出行的隊伍越來越大。
這人一多,原先還算有秩序的隊伍越發慌亂起來。一些人捨不得財物,還在不斷往大車上堆。而一些沒車又沒馬的,只能步行,但看到丁原那些姬妾的車上還有空位,也不知道哪來的膽子,就敢上去攀附。
看到這般凶景,這些姬妾哭成一團。
此時丁原正一身戎裝,親自組織仆隸搬運幕府內的蜀繡。
這批東西是真正的價值連城,變賣後可再組織一支五千人的部曲,所以被丁原當成日後東山再起的資本。
這會聽到後面姬妾的哭喊,目齜,怒喊一聲:
「解俊何在?」
說着,一員悍將排眾而出,遵道:
「末將在。」
丁原戟指一豎,對着那些膽敢冒犯他姬妾之人,下令:
「給我殺!」
那解俊抱拳領命,一聲不吭就奔到了後面。
當解俊奔來的時候,場面已經有點失控了。一些人本還只是搶個位置,這會突然看見一群美艷的姬妾,腦子一下子糊塗了,就要把這些女妾拖下車。
解俊一來,手裏的環首刀幾如寒光,瞬息就砍掉了三個腦袋。
而被這血腥氣一熏,那些姬妾就哭得更厲害了,但再沒有人敢上前。
默默的看了一圈後退的幕僚親屬,解俊沒有大開殺戒,而是抽刀回去了。
解俊並不是普通人,而是從血腥的河北戰場上活下的孤魂野鬼。
他是右北平人,本自屬於公孫瓚的白馬義從。在隨公孫瓚進入那片噩夢的中人亭戰場前,解俊的人生一直不錯。
和眾多白馬義從一樣,解俊也是邊軍子弟。他的父祖就是邊地的勇士,之後他繼承父祖事業,在邊地恪盡職守。
每有徵召,他總是身先士卒,很快就傳出了鷙猛剛強的勇名,於是他就見到了那個改變他命運的人,公孫瓚。
當時公孫瓚還只是遼東屬國尉,但已經成長為北地新一代的名將。公孫瓚招募解俊說的一句話是:
「你可為漢室做那無名的磚瓦,鑄那長城。」
於是,之後的解俊就加入了白馬義從,邊地哪有警,哪裏就有他們的身影。
但邊情解決了一個又一個,義從的人數也不斷減少,但他們依舊還只是那個只隸屬於公孫瓚的私人部曲,完全沒有任何建制。
如果不是那一場驚濤駭浪,讓幽州突騎得以南下內地,可能他們真的就和他們的父輩一樣,永遠是歷史的無名者,連一點痕跡都留不住。
但解俊寧願不想這樣留名,至今,他都常常午夜夢回那一場血色的中人亭。
在那裏,那永遠是所有義從心中柱石一樣的公孫瓚落馬了。
他們引以為傲的白馬義從也在那一仗結束。
之後解俊和王門他們一起去為公孫瓚復仇,但最後的結果是,只有他活了下來,並被他的坐騎帶出了戰場。
那一仗他受了八處傷,在鄉里將養日久才恢復過來。而等他再次出去,整個河北已經屬於了泰山軍。
於是,他只能順着孔道跑到了并州,因為并州軍是和幽州軍齊名的悍旅,在那裏他一定可以為公孫瓚復仇。
但可惜,此時走在路上,看着那彎腰檢查蜀繡的丁原,解俊嘆了一口氣。
等解俊走了過來,丁原正好轉頭,喜道:
「小解,你來的正好,一會就由你帶着牙兵沖。咱們走南門,一路殺出一條血路。」
說完就要忙其他的,又突然想起,丁原彎腰拿起一匹蜀繡,塞給了解俊:
「給你的。但別帶着馬上,不然馱不動。」
見解俊還愣着不動,丁原疑惑道:
「怎麼,不知道放哪裏?要不還先放我這裏?」
說完不等解俊點頭,就又拿了回來,放到了原處。
看着忙碌於眼前財貨的丁原,解俊嘆了一口氣。
很快,隊伍就出發,在夜色中一路向南。
此夜,城內不知道多少大族都站在自家牆壁上引頸看着南面。
但奇怪的是,那裏竟然毫無一絲廝殺聲,彷佛那裏就是一個巨獸之口,將所有人吞噬了。
就這樣,一夜無眠。
而翌日,王宏帶着宗族子弟三百,賓客部曲六百人,合計千人不到,全師出東門。
他們要去拿一份潑天富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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