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允再次醒來被眼前的一幕驚呆了。
只見曠野上,無窮無盡的賊潮向着他們蜂擁而來,他身邊的將吏們正手足無措的聽着荀成的指揮,但卻依舊無法改變什麼。
泰山軍的突騎出現的太快了,風雪掩蓋住了騎兵奔襲的身影,也縮短了漢軍哨探的距離。所以當泰山軍出現至漢軍三里外的地方,他們才反應過來。
但這時候怎麼還來得及。
王允帶着出援的漢軍一共有一萬三千人,其中精銳漢軍是五千,剩下的都是陽曲郭氏等本地豪族的部曲,再然後就是陽曲等地的漢軍烽燧兵一類。
如此龐大的軍隊以一字長蛇陣的方式自北向南展開,完全沒有任何防禦陣型。
是以,當泰山軍突騎猛然出現在附近的時候,并州軍的騎將楊密帶着三百突騎迎了上去,意圖給後方的漢軍步兵爭取佈陣的時間。
於是,在戰場的外圍,這個來自太原的猛將楊密帶着信任他的三百騎士逆流血戰。
但一刻後,當楊密渾身浴血帶着十餘騎退下的時候,卻發現後方的友軍們竟然毫無變化,甚至更加混亂了。
他環顧四周,見整整三百弟兄隨他出陣,最後卻只有這些人回來。
此刻的楊密明白,這一仗漢軍再如何也回天乏力了。他剛和那些泰山軍突騎交過手,很明白如果漢軍沒有堅陣,最後的結果就是死。
悲嘆了一聲後,楊密抽出刀自刎了。
是啊,一番豪情被辜負,白白丟了數百弟兄性命,如何再有顏留在世間。
楊密抽刀自殺來得太快,周邊的幾個騎士壓根來不及。最後這些人哭了一場,然後收拾着楊密的屍體撤離了戰場。
他們拋棄了榮譽,卻讓人尊重。
此時的戰場上,誰還在乎那些奮勇廝殺的騎士們?這些人神色崩潰,絕望的看着那些鑲黃泰山騎士越來越近。
但有人在乎着,那是郭琳。
在混亂開始的第一時間,郭玲就帶着自己的部曲直接殺到了自己的族兵處,準備接手指揮。
當郭琳縱馬趕到的時候,族人們正圍繞在那個上面派下來的主將身邊等待軍令。
但此人這時候早就口不能言,完全無所作為。
於是郭琳在馬上高呼:
「兵符交我!」
這時候那主將反倒醒悟過來,他大聲呵斥:
「郭將軍是要奪兵不成?要知道我可是」
他話還沒說完,猛然就感覺腹部一陣劇痛。低頭一看,一柄長戈正捅在腹部,他張望過去,卻是一個連身高都沒長成的娃娃。
他想說什麼,但緊接着就被周圍的郭氏族人齊齊拉下馬,然後用刀砍成了肉泥。
郭琳沖了過來,他看了一眼殺主將的侄子,沒多說什麼,而是從褡褳內拿出一面旌旗。
再然後,此軍的郭氏族人就看見中軍的方向,原先那面「王」字旗已經放下,代之就是一面「郭」字旗。
於是郭氏族人爆發出山呼海嘯,他們的主心骨回來了。
很快,在郭琳的不斷調度下,三千郭氏子弟先是向西退出直道,然後在積雪厚重的曠野上重新形成方陣。
在這個過程中,前方直道源源不斷有潰退下來的漢兵,已經形成了倒卷珠簾的趨勢。
只有將部隊開出直道到西側的曠野上,漢兵才有一線生機。
但明白這個道理的營頭並不多。無數營頭的戰旗摔倒,然後再也沒能豎着。
郭琳無暇看這些昔日袍澤的慘狀,此時的他自顧不暇,只想帶着自家的宗族部曲安然撤回去。
但話是這麼說,看着那些熟悉的部下被亂兵踩踏,哀嚎遍地,郭琳握着馬矟的雙手已經捏得發青。
「王子師,你是真的該死啊!」
並不是所有人都是無措的。
至少此時王允所在的中軍卻依然保持着建制。
荀成的確是良將,在發現戰場已經失控後,他果斷帶着中護軍兩個營護着王允的車架來到一處坡上。
此時混亂的人潮一路南奔,唯有他們這處土坡巋然。
王允就站在坡前,天寒地凍,手腳冰涼。
荀成嘆了一口氣,安慰道:
「謁者,這就是戰爭,誰也不知道意外和榮耀哪個先到。我輩武人早就應該有為國捨身的覺悟。」
王允的耳朵一直在轟鳴,他舔了舔口乾的唇,不甘心:
「荀君,真的就事不可為了嗎?」
荀成嘆了一口氣:
「謁者,你覺得軍隊是靠什麼指揮的?靠的是金鼓和旗幟。如果不是這場大雪,諸軍還能看到我的旗幟,但現在呢?各部耳聾目盲,只能隨兵流而潰。末將也是有心無力啊。」
但卻不知道這句話中哪一點觸犯到了王允,卻見王允忽然瘋狂道:
「別和我說有心無力,只要做就必有功。我提舉你就是要用在這個時候,我不管你用什麼辦法,你必須有辦法。」
荀成正視着王允,沉默了一會,最後硬邦邦開口:
「末將是武人,馬革裹屍本就應當。大難來頭,末將的確沒有力挽狂瀾的能力。不過王謁者想要活命,末將倒是有辦法的。」
王允愣了一下,突然滿臉漲紅,他幾次張口,最後還是囁嚅了一句:
「也確實,咱到底也不是武人。」
荀成嗤笑了一下。
之後再沒有人說話了。
戰場上狼奔豬潰,恐懼佔據了這些漢軍吏士們的腦海。
突然,從遠坡傳來一陣驚濤駭浪的金聲,潰軍下意識的看了過去,然後他們就在風雪中看見,代表着漢家旌旗的節度被高高舉起。
近千人在那裏同時呼和:
「漢家男兒血,捐軀赴國難。」
無數人聽到此悲壯之聲,有扭頭繼續南下奔逃,也有咬牙帶着士伍向着那片坡地趕去,也有一些走着走着然後又扭身加入他們的。
漢家男兒,血流不盡。
每當那面漢家的絳色軍旗豎起,總有義士為他捐軀赴難。
鵝毛大雪中,頭頂着貂帽的張沖也看到了戰場的變化。
此時從他這裏望去,白茫茫一片的大地上,直道上便是嗷嚎和鮮血,唯有兩支營頭依舊矗立在西面的曠野上。
此時,他邊上的趙雲悄聲問道:
「王上,要不要再調兩部突騎先擊潰西面的那兩支漢軍?」
張沖搖了搖頭:
「不用,當務之急先將直道上的潰軍盡數剷除,這些人已經喪了膽,不能給他們反應時間。」
趙雲頷首,就準備帶本部出擊。
就在這個時候,趙雲身後的一員小將突然出聲:
「末將請戰。」
張沖扭頭回看了一眼,正是自家的小弟,張紹。
此時的張紹一臉絡腮鬍,一身戎裝氣,再也看不出當年那個瘦骨嶙峋的拔草小子。
張沖知道自家小弟因為缺了遼東之戰,一直渴望再上戰場,於是頷首點頭,批了他這個軍令。
就這樣,張紹隨趙雲又帶了千騎加入到了追擊戰中。
洶湧的騎軍將蓬鬆的雪踩得堅實,他們順着漢軍潰退的人流一路向南,道路上到處都是屍體,此戰實際上已經沒有了懸念。
大概又過了半個時辰,最前面追擊的泰山軍突騎已經折返。他們一直殺到了石嶺關前,然後耀武揚威一番後才返回。
關內的漢軍已經膽寒,差一點就直接獻關了。
但他們獻不獻已經沒所謂了,此時的陽曲已經再無可戰之兵,此一戰後,太原以北皆空。
當趙雲等人迴轉到這片戰場的時候,張沖的大纛依然立在這裏。此時他們已經將西面的兩支漢軍團團圍住。
而張沖就站在豎着漢家節度的坡下。
當趙雲交功回來的時候,看見自家姐夫正和那個叫王邑的說話,他們前面還有幾個被俘的漢軍吏,滿臉困厄。
見趙雲過來後,張沖招手笑道:
「子龍,你知道坡上之人有誰?」
趙雲當然不知道。
張沖則是頗為感慨道:
「就是之前的沂口關守將。知道這個消息後,公明直接就上了前線,說一定要見見到底是何等樣的人。」
趙雲明白徐晃的心理,畢竟徐公明是多驕傲的人,此前沂口關一戰雖然有很多說道,但他也明白這仗到底是打得不順利。
之後他們能順利拿下沂口關也是因為那個叫荀成的守將不在。
邊上的王邑則像是提醒一樣,笑着補了一句:
「剛從俘軍口中得知,那王子師也在上面,這可真是意外啊。」
趙雲納悶:
「此王子師何等人?是并州哪位豪傑?」
王邑顯然是非常了解王允的,興頭上來正要給趙雲介紹這是我漢家何樣英才,卻不想張沖則淡淡來了句:
「不重要。」
於是,王邑噎住了,再不敢多談一句。
而趙雲也看出王邑的樣子,心裏猜測王子師應該也是個人物,不過既然姐夫都說這人不重要,那此人定然不重要。
雪越下越大,張沖卻依舊沒有下令對坡上的漢軍發起進攻。
他陡然回頭問了一下典韋:
「阿韋,你那還有酒嗎?」
典韋像是嚇了一跳,忙跳起來否認:
「王上,我已經戒了。而且這軍中不准飲酒,咱如何來得酒水。」
說完臉使勁搖頭,卻心虛的低了下來。
張沖哈哈大笑,一把奪過典韋腰間的水壺,然後搖了搖,拔開了塞子。
果不其然,水壺裏就是酒。
典韋囁嚅道:
「王上,你要相信咱老典啊,咱戰時可真沒喝酒。不信伱問大目。」
說完,他祈求的看着李大目。
張沖噗嗤一笑,不理典韋,隨手就招自家小弟過來。
張紹這會正笑着和韓當他們聊着俘斬數,看見二兄叫自己,忙奔了過來。
張沖將酒壺扔給了他,吩咐道:
「你帶着這酒壺上坡去,將酒給那個荀成,問他敢喝不?」
張紹「哎」了一聲,想都沒想就要走。
張沖卻臉色古怪,喊住了張紹:
「小弟,你這就不怕?那荀成被咱們圍在這裏,要是拿你做人質,你豈不是危險了?」
卻不想張紹反問了一句:
「王兄,那荀成能入你眼,那就不會是這樣的人。」
說完他還頗為豪傑義氣道:
「再說了,我張紹作為咱張家子弟,腦袋掉了也不過是碗口大的疤!怕甚!」
見小弟這副樣子,張沖哈哈大笑,他摸了摸張紹的頭,溫言道:
「你上去替我看看那個荀成,酒喝不喝無所謂。你就告訴他,這漢關是在,但要是這飛將不在了,那誰來不教胡馬度陰山?」
張紹點頭,然後就頭也不回迎着風雪上坡去了。
他走後,趙雲忍不住擔憂道:
「王上,讓紹弟上去會不會太冒險了,要是他真說自己是你的弟弟,那荀成一定會以此威脅咱們。」
其他人也不懂,不知道為何要讓張紹做這樣的事,這不是授人以柄嗎?
但張沖搖頭,對眾人解釋道:
「寶劍鋒從磨礪出,梅花香自苦寒來。咱們家出了千里駒了,他要出去看看。至於他要是有危險?」
張沖搖了搖頭,反問了邊上的王邑:
「你們不會真以為那王允還在上面吧。我要是猜得沒錯,這上面就只有那荀成和這面漢家節度。」
王邑訥訥無言,有心反駁但又想到自己也沒能守節,到底還是沒底氣說話。
風雪中,張紹一步一個腳印,心裏沒有任何恐懼,反而是對將要見的荀成充滿了好奇。
他聽說了軍中如何講這人的,說這荀成之前為了守關連自己侄子都殺了,這是個瘋子。
年輕的張紹理解不了荀成這種人。正如大多數人理解不了守睢城的張巡,理解不了戍守西域的耿恭。
這樣的人從來都是異類和少數,他們做的事情往往又是驚世駭俗。也許這就是張沖想要讓張紹見一見這人的原因吧。
這個坡並不高,沒走百步,張紹就被人攔下了。攔着他的是一個面相普通的軍吏,在看見張紹單身上來後也沒有多說,押着他默默前進。
沿路,張紹看見了這支軍隊的士氣,他們有心表現出視死如歸,但卻隱藏不住迷茫和驚慌。
這些人都注視着張紹,顯然將他看做是泰山軍的使者,是來勸降的。
張紹搖了搖頭,他倒是明白自家王兄的確有心勸降,不然不會讓他來送這酒。但他也明白,這事取決於那個荀成。
看着前面軍吏的背影,張紹小聲問了一句:
「不知道怎麼稱呼?」
軍吏頭也沒回:
「高順。」
張紹並沒有覺得這個名字有什麼不同,而是悄聲說了一句:
「高將軍,有可能的話勸勸你家荀將軍,畢竟關乎很多人的性命。」
這個時候高順陡然回頭,說了這樣一句:
「你的話我會幫你帶,但結果早就註定,因為荀將軍是真正的武人。」
張紹不解,這和武人不武人有什麼關係呢?這仗打成這樣也好意思擺武人的譜?
但他沒有激怒高順,繼續地頭行走,不敢再看沿路的渴求。
雪越下越大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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