琅琊軍已經趕到了這處廝殺場的邊緣。
臧霸立在馬上,借着落日的餘暉不斷打量着戰場的形勢。
之前他還離得遠,只聽聲音就知道打得甚是激烈,但真的趕到了,設身處地於這裏,才能知道這一戰到底有多慘烈。
他見一將被四面包圍,最終決死在車營。他也見一將手持環首刀,跳蕩進泰山軍的陣內突擊,但不一會就肢體俱碎,殘破一地。
周邊的一眾琅琊將們皆瞅着臧霸,他們心情複雜,既恨不得立即沖入泰山軍敵陣中,將那些徐州好漢子們給救出,又為泰山軍之戰力所恐懼。
不少人,吐着唾沫,局促不安。
是的,琅琊將們到現在還沒能走出去。
而眾將的種種神色被臧霸看得分明,也讓他更堅定了自己之前的決定。
那就是,這一仗必然要打,不然他們琅琊兵永遠都只能是青徐的二流。
如果說出戰前,臧霸還想着撿便宜的心思,那麼到現在他那封藏的豪邁之心已經被激發出來了。
他臧霸也曾是這般,提兵萬眾,就是敵再強,狹路相逢也是和他們戰個死。
但做賊寇做久了,這人就真的以為自己只是個賊寇了。
既然手下們到現在還懼怕泰山軍,那他就偏要在這裏和泰山軍堂堂正正的打一仗。
而且臧霸選擇的這個時機也頗為巧妙。
他只是在邊緣一看,就已經發現了泰山軍現在也是強弩之末。首先他們已經和陳登軍鏖戰了近兩個時辰,無論體能還是戰力都已經衰竭。另外就是他們人少,即便臧霸已經看到又有一支泰山軍趕了過來,他們還是處於人數的絕對劣勢。
臧霸征戰數年,其勢力囊括琅琊、北海、東萊,有眾十萬,而他這次揀選的四千都是隨他多年的老卒,人眾戰強,這一戰必然要打,打掉眾人的恐懼。
於是,臧霸舉起手中的鐵刃,高呼:
「滄海橫流,正值英雄奮起,諸弟兄是否願隨臧某再試一試泰山賊的刀鋒?」
臧霸早已在琅琊眾心中樹立起無上的威信,此時他一言,當比千人說,眾人心中振奮,皆高舉兵刃高呼:
「願隨魁再戰。」
其中有當年之戰犧牲者的子侄,這會更是怒吼:
「復仇!」
「復仇!」
臧霸眼神一赤,亦是高呼:
「復仇!」
於是,在臧霸的帶領下琅琊眾挺兵衝鋒。
他們也沒有什麼陣型,還是按照各八部的編制一股腦衝上去。其中臧霸沖在最前,後面八部將隨後,皆是身先士卒。
身先士卒既是這些琅琊賊的風格,也是他們權力的基礎。
正如臧霸的父親臨終前對臧霸說的那樣:
「要做咱們琅琊眾的魁,首先就必須是一個戰士,是能親自率領弟兄們衝鋒陷陣,贏得榮譽的勇士。如果你將兵權交給了外人或者小姓,你的權力就是假的。因為如我們琅琊眾這些山寮只會為自己考慮,他們只要發財、有權、過上好日子,其他別無追求。所以你必須責無旁貸,為眾人典範。」
正是牢記着父親的遺言,臧霸每戰皆當先,他自己也認為,如他這樣的人,歸宿就是要滅消滅敵人,要麼讓敵人投降,要麼就是他自己戰死沙場。
所以,做一眾彪悍琅琊賊的魁是危險的,但這份危險也正給予了他們絕強的戰鬥意志。
這一次他們要和泰山軍再決雌雄。
高雅披着重甲呼哧呼哧的奔走着,在他後面的是已經穿戴齊整的八百人甲兵,皆是在後方完成了換裝。
又奔了一會,高雅再忍不住罵了句:
「辣娘,這仗怎麼打成這樣了?」
這整個就是添油啊,敵軍援兵來,他這邊再上,整個就是打死仗,排隊廝殺。
可問題是,高雅他們的狀態也並不理想。
此前高雅就已經作為南面防線的主力支撐了數日,今天又為了調動漢兵追擊奔行良久,體能也不是很充分。
所以當高雅帶着八百甲兵上來的時候,並沒有第一時間投入戰場,而是在東北面曠野上暫時休息。
也是在這個空,高雅對整個戰場形勢有了大致的判斷。
現在臧霸的琅琊兵已經出擊,而且直接就代替了陳登軍團,作為主力攻擊正面。
而得了臧霸支援的陳登軍團也趁機撤到後方修整,並試圖重新編陣。
不過這並不是一時半刻能做到的,此前潰退的四個部中,大量基層軍吏被泰山軍射殺,此時即便還有餘兵但已經喪失了再組織的能力。
而與此同時,將正面戰場換防給臧霸後,高雅看見陳登的大纛兵車已經轉到了西面,那裏是陳广部頂上去的防線。
另外在後方被重新集結起來的陳登部殘兵正源源不斷開上東面,也就是如今現在高雅所在的這個位置。
所以現在形勢非常明朗了,那就是敵軍想用有生力量儘快擊潰己方的疲兵,而讓陳登部作為狙擊部隊,阻遏左右兩翼泰山軍的援兵。
明白敵軍意圖後,高雅迅速做出判斷,那就是必須先對臧霸之軍進行打擊,既然一個拳頭先伸了過來,那就錘碎它。
而首先的,那就是先碾碎陳登軍的那些江淮雜兵。
於是,高雅下了第一個軍令:
「全軍飲三口蜜水。」
八百甲士聞令摘下腰間的葫蘆,小口抿了三下。
一會要高強度運動,所以先喝蜜水儲備體能,因為後面戰得激烈了就沒時間喝了。
而另外一方面,他們又不能多喝。因為喝多了再體能運動就會打水嗝。
尋常打嗝沒事,在戰場打,那就是把命留給人家。
這就是泰山軍的細膩。
他們的章法從久戰中總結,一點一滴的改造着軍隊上下,造就了這樣一支遠超時代的軍團。
完成準備後,高雅抽出雙刀,一步踏出:
「殺!」
眾甲兵齊齊踏出一步:
「殺!」
隨後由高雅率先吟唱戰歌:
「起刀兵,換太平,直叫天下復清明!」
眾甲兵皆吟唱:
「起刀兵,換太平,直叫天下復清明!」
直到最後,這片戰場的所有泰山軍吏士們都高呼:
「起刀兵,換太平,直叫天下復清明!」
一時間,天地失色。
而那些還自悍勇拼殺的琅琊賊們不少人都心中一緊,被喚醒了那被支配的恐懼。
有不少人當即就丟下了兵刃做了逃兵,最後被後面的自家弟兄們殺死。
這些人是這幾年的新銳,他們在殺死這些逃兵時,還往他們的屍首唾棄:
「伱們這些人也配稱弟兄?魁在前面拼殺,你們憑什麼逃命。」
說完不解恨,直接將這些屍體剁成了碎塊。
這些年輕的琅琊賊自然不知道這軍歌有什麼厲害的,也不知道唱着這首軍歌,泰山軍打敗了多少天驕豪傑。
他們這些人初生牛犢不怕虎,眼裏只有那衝殺在最前的魁。
這些人還不知道的是,隨着東面的高雅部唱完軍歌,他們的速度越來越快,繼而直接砸在了東面側翼的陳登軍陣上。
本就被泰山軍打的潰不成軍的陳登慘軍直接就被殺的哭爹喊娘。
他們看着渾身鐵甲的鐵兵一步步壓上,用手中的重斧、重刀、骨朵肆意屠殺着自己的袍澤,心裏如墜冰窖,他們用江淮話哭喊:
「沒的命了!」
但高雅的鐵甲兵們根本無動於衷,漸漸散開了陣型,將自己的打擊面撒得更大。
他們以一個非常穩定的頻率操持兵械,使自己的體能消耗保持在一個穩定的節奏上。
這當然需要長時間專業的訓練。
實際上高雅手上的這支鐵甲兵正是關羽中軍帳下的。他們的訓練也和其他營的吏士不同,其他營吏士會習陣、練五兵。
而這支破陣鐵甲兵卻只練一個,那就是配重拉練。對於他們來說,只有體能和爆發是他們要追求的。
而當這些健碩強壯的鐵甲兵渾身披着鐵甲,持重武器突入到敵陣後,一切技藝都是次要的,只有體能才是唯一。
當越來越多的袍澤死在泰山軍刀刃下的時候,當越來越悲鳴的乞活哀求得不到絲毫回應的時候,這些來自江淮地區的陳登部下們激發起了逆反心。
哀嚎聲換成了叫罵,這些江淮地區獨有的囂罵深刻反映了這片土地上的人民的悍勇,他們操着:
「辣死你親娘娘,和這幫侉子拼了。」
又如:
「小畢揚的咧,要額的命,額先辣死你。」
就這樣,他們骨血里的悍勇被完全激發出來。
千年前,他們能以徐蠻之屬屢創中原的周人,給這些自命不凡的中原人一點蠻夷的震撼。在千年以後,這片江淮夾甸地區的蠻子依舊為天下精兵,他們無數次肩負起華夏文明的最後防線,阻擊着來自北方的胡人。
而在這裏,這些依舊骨血里流淌着桀驁、粗獷的江北人,第一次在泰山軍面前展現了什麼是死不旋踵。
他們三兩個就嗷呼着沖了上來,直接抱着一個泰山軍鐵甲就扭倒在地上,即便有人已經被刀捅進了腹腔,但依舊死死拽着,給袍澤提供反擊的機會。
人求死都有其因,或因大義,或有不得已的利益,而這些江淮人決死卻不是這樣,他們乞活不得,就是求死,就是圖一口氣。
熱血上頭,即便再敵強我弱,也不過一生一死。
漸漸的,泰山軍的鐵甲兵們越來越感受到壓力,不時就有人被拽翻在地,隨後被各種搠死。
於是,正衝殺在最前線的高雅果斷讓邊上吏士吹號,重新結陣。
就這樣,在悠揚的號角聲中,散落在戰場附近的鐵甲兵三三兩兩的重新結陣,他們以高雅為核心,結成一個方陣。
這個方陣正面長,縱深窄,為的就是能形成一個較長的打擊面。
而在泰山軍結陣的過程中,對面的江淮兵試圖繼續發動進攻,但皆被等待的鐵甲兵擊得肝腦塗地。
等到泰山軍再次結陣而行後,陳登在右翼的殘兵終於崩潰了。
他們呼嘯着就從隔壁友軍琅琊軍的陣地上飛奔,將琅琊眾的防線也攪亂了。
但這些人的頑強抵抗倒真的起效了。
相比於右翼戰場高雅的高歌猛進,正面狙擊的郭默卻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
在接連擊潰陳登軍團大部後,郭默所部實際上已經是強弩之末。
但誰知道就距離大勝只有臨門一腳的時候,敵方的援軍來了,還專門就頂替上來輪攻自己。
在這樣高強度的大戰中,郭默部的傷亡越來越大,但現在整個防線都搖搖欲墜。
甚至郭默都已經殺得兩眼通紅,雙膀子都抬不動那支鐵矛了。但就是這樣,他還咬牙堅持,一直等到臧霸突然就衝到了他的面前。
郭默只是一擊就將臧霸擊落下馬,然後臧霸邊上的扈兵發了瘋一樣反撲過來,將臧霸救到了後面。
郭默手下的悍將高素早已手腕流血,但見到敵軍大將落馬還是瘋狂突進,只是到底還是被對面救走了臧霸。
而另外一個驍將,也是郭默的侄子郭從不甘心,直接脫離了隊伍,握着刀就要追殺,卻被已經甦醒過來的臧霸一手摔在了地上,隨後被後面的琅琊賊用巨斧雜碎了腦袋。
見自己侄子慘死,本就已經虛耗甚多的郭默大叫一聲,隨後栽倒在地。
而另外一邊,險死逃生的臧霸縮到了陣內,開始調度琅琊兵開始圍攻郭默剩下的部隊。
此時整個戰場都因為天色漸晚而越發混亂,也越來我中有你,你中有我,犬牙交錯。
時不時就有人遠看是袍澤,到當面才發現是仇敵,隨後又是一陣血殺。
殺到這個程度,無論是泰山軍還是琅琊眾、江淮兵都已經到了極限,都咬着自己最後一口氣,苦苦死撐。
直到這個時候,從北面和東北兩個方向傳來的激烈的馬蹄聲,這才打破了這份鏖戰。
此時,無論是戰場的哪一方都在期望這一次來的要是自己的援兵的。
而結果是,來的有兩支騎隊。
一隊自北方來,高舉「關」字大旗;一隊自東北而來,高舉「曹」字大旗。
他們從兩個方向分別馳來,也都看到對方。
但這個時候,誰都不敢再動。
直到天色越來越黑,廝殺聲也越來越淡。
這一場在泰山外圍丘陵地的大戰終於落下帷幕。
作為一個廣域概念上的江淮人,我對於家鄉人的看法就是如我筆下一般,就兩個字「使氣」。
為了氣可以一言不合大打出手,為了氣可以什麼事想都不想就做出。
畢竟作為一個歷代出精兵的地方必然民風彪悍,好勇鬥狠,好像生活在這裏的底色就是謾罵和暴力。
但只有離開家鄉後,又每每回家後,你才能感受到這裏的粗糲是那麼的有生命力,那是一種比一切精緻都更能有感染力,更能代表生活面貌的真實。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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