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旦、董訪二軍匯合,有精兵一萬三千眾,輜重後備四千,已經具備了在滹沱水北岸佔據腳跟的實力。
所以,二將一方面將軍情危急之情況具告南岸大本營,一方面也選擇主動防禦。
他們首先就將目光放在了九門之北的一處亭舍,三河亭。
此亭因為處在滹沱水、衛水、滋水三河環繞之間,因而得名三河亭。
此策是軍中的郭曙所獻,他家就是真定本土人,知道此亭的緊要。
他言:
「三河亭北是滋水,西接衛水,道路通衢,是上曲陽至九門的必經通道。新莽末年,此地曾為真定王之糧秣地,四面皆是石壘,高至數丈,堅如鐵壁。從上曲陽到九門之間,一馬平川,此地已經是北面最善防守的所在了。」
張旦當即下令,命後軍元帥部潘璋領兵千人迅速北上搶佔三河亭一地。
潘璋得命後,帶領千人虎士,帶半月糧秣全軍奔馳,在當夜就趕至三河亭。
一見此亭,潘璋就知道這地方的緊要。
這亭正好佔據直道左,四面高立石壁,外面還有一條水道環繞,那裏就是滋水。
潘璋正要攻亭,但卻發現此亭守御虛弱,就只有幾個老卒在那值守。
原來南面九門的馮巡早早的就將此地的亭卒給抽調到城內了,也許在馮巡的意識里,泰山軍不會穿插到這裏的。
有馮巡的助攻,三河亭這處九門之北最重要的防禦據點就被泰山軍給拿下了。
潘璋入砦後,忙招募附近的里人幫忙建立防禦,加固工事,準備狙擊北面之敵。
而在南邊的九門城下,此時的常山相已經膽寒。
此前,他將全部希望都寄托在河間國的水師北上滹沱河來截斷北岸泰山軍的補給線,但誰知道對面先是在下曲陽一帶的水面吃了大虧,巨舟全部傾覆。剩下的十餘艘平底船根本就不能截斷滹沱水。
更甚是,就這僅剩的舟師也因為發現南岸的真定城破,也不告而別,直接回河間去了。
就這樣,馮巡的希望落空。而更讓他傷心的是,前幾日城外的泰山賊又來了援軍,還一同會攻他在城外的砦軍。
一夜之間,他在九門城外的防線全部告破,這一次九門就真的成了孤城了。
但悲劇的是,九門雖然是通衢,但城池防禦卻遠遠不如南岸的真定。現在真定都破了,他馮巡實在沒有信心能守住。
於是,他連寫六道羽檄,遣勇士縋下城頭,去北面尋找鎮北將軍盧植,尋求援軍。
馮巡在信中,杜鵑啼血猿哀鳴,叫苦道:
「常山為北地重郡,西連太行,北連幽代。地四百數十里,匯聯滹沱,直達渤海。現只有九門一地,其數皆為賊有。遍地賊氛,每每夜聽,皆是異鄉之音。將軍控弦十萬,虎視幽冀。常山黎庶數十萬,皆嗷嗷待將軍南下。請將軍念蒼生計,揮師南下,定可清盪污濁。仆拜!」
許是覺得前面一封說的空話太多,馮巡又在後面一封寫了乾貨:
「現已查得,泰山賊眾分撥三地。一地在真定,有眾一萬八千兵。一眾在九門城外五里五里墩,賊頭「張」、「董」二將。一眾在九門北十里三河亭,有眾數千。將軍可先破三河亭之賊,賊兵勢力單,不可當將軍之一擊。待將軍移軍九里亭後,與我舉火為號,我必傾出全軍,與將軍裏應外合。如此,必不使滹沱之北有一賊殘留。」
後面的幾封大抵都是這個意思,總之就是要向北面的盧植傳達一個消息。
你再不來,他馮巡要頂不住啦!
可惜馮巡發了這麼多羽檄,他也不知道能有哪封能送到盧植那裏。就是送到盧植那裏,他也不確定盧植會不會南下救他。
畢竟如果是他的話,也會先讓自己消耗一波泰山軍吧!
就在馮巡在城內如瞎子一般煎熬等待的時候,戰事已經打響了。
趙峻是常山國督郵,是馮巡一手提拔起來的青年才俊。
按照此世的俗約,趙峻就是馮巡的門生,馮巡就是趙峻的庇主。所以馮巡有煩,他當仁不讓就要出來為庇主解煩。
所以,趙峻親自背着羽檄,在一個黑夜縋下城,然後潛回了趙氏里。他一方面交代家中媳婦和老僕關於自己的後事,一方面給猶未歸家的二弟趙雲寫了一封遺書。
這信里,他一方面叮囑趙雲要擔負起趙氏一族的責任,一方面勸他讀一讀經書。如今雖然是武人當道的世界,但只有讀了經書,才能超脫尋常的武人,不然終究是人主的功狗。
最後,趙峻還在信中表達了遺憾,說日後尋找二妹的重任就只能由趙雲來做了。至於他自己的妻兒,趙峻隻字未言。
料理完後事,趙峻帶着家中僅有的兩匹馬就北上了。
他沒有走官道,而是走了自己與趙雲早年狩獵的獸道,沿着太行山東麓,終於趕到了位於上曲陽的鎮北軍幕府。
在驗了符節後,趙峻才知道自己有多幸運,因為這一批出城的就只有他一人活着到了上曲陽。
趙峻顧不上更換衣服,只是稍微洗去了些風塵,就在鎮北軍的幾個掾吏的帶領下,穿過棘門,來到了鎮北軍的中軍幕府。
這裏,鎮北將軍盧植正帶着軍中悍將們等着他。
此刻,中軍節堂已經被鎮北軍吏士們擠得滿堂,就這樣還有數十彪悍虎將不能入內,只能在節堂外的陛階上站着。
趙峻來的時候,只一看就知道這些人無一不是沙場悍將,一股彪悍莽夫的氣質。但趙峻並不因此而喜,反倒是皺着眉頭,低頭不說話。
原來,這數十悍將,一看就是胡人做派。如那些披着頭髮的,就是匈奴人。如那些將兩側的頭髮編成小辮,垂懸肩上的,這是索發,一看就知是鮮卑人。至於還有一些髡頂的,或者深目高鼻的,統統都是雜胡之流。
而只有十來人看着是漢人相貌,普遍都蓄着鬍鬚,扎着漢人的髮髻。但趙峻再細看這些漢人,也有扎小辮的,一看就知道是浸染胡風甚久,像胡人倒是多過像漢人了。
趙峻暗道:
「本就聽說鎮北將軍去代地募兵了,現在一看這些人的樣貌,可不是如此嗎?」
趙峻生在常山,也算是邊地,與胡人之間也是有國讎家恨的。這會見自家的鎮北將軍要借胡人之兵殺自家漢人,心裏就有點不舒服。
但趙峻也不是迂腐之輩,他知道自己來這裏不是和盧植辯什麼胡漢大防的,而且真辯論的話,他也辯不過盧植這位北地第一名儒。
於是趙峻索性閉目不看,眼不見心不煩。
但那些胡人身上的腥膻味卻無時不刻在傳入他的鼻子,擾得他心煩意亂。
好在,很快內里就傳呼趙峻入內了。
趙峻閉着氣穿過門外的胡將,然後恭敬入內。
一進來,就見廳內猛將如雨,冠蓋成群,然後數十雙眼睛齊嗖嗖的看着自己。趙峻穩了穩心神,突然心裏飄過一個念頭:
「這地方可比外面好聞多了。」
那可不嘛,實際上廳內全部都是幽州的武人和邊地士子,沒一個胡人。而且邊地的士子雖然在邊地,但依舊崇尚薰香。甚至為了不讓中原士子小瞧自己,這些邊地士子熏得比南邊的還要厲害。
所以,此刻廳內,香氣撲鼻。
這時候,廳內到處議論紛紛,那些幽州武人們顯然知道這名所謂的常山國相使者必然是來求援的。
一部分人一想到後面就能在沙場建功,紛紛用熱切的眼光看着趙峻。但也有一部分人正悲苦的看着趙峻,顯然這些人是之前參與過冀州戰事的將領,知道泰山軍的戰鬥力。
實際上,這就是鎮北軍將領們的兩個極端心態。一個是極度輕蔑泰山軍,這批人普遍是去年未曾南下的武人和代地武人為主。
另一個就是極度恐懼泰山軍,這批人主要都是去年在雞澤之戰僥倖活下來的,回去後,他們就患上了恐泰症。
這也就解釋了為何鎮北軍團明明已經到了上曲陽,距離南邊九門已經只有一百二十里的地方,卻開始按兵不動了。
而盧植作為鎮北軍之首,他的心態也比較偏向於後者。雖然到不了恐懼的程度,但也下意識覺得沒有完全把握還是不要主動南下,先讓馮巡消耗一波先。
所以,當那邊趙峻將貼身攜帶的羽檄遞給盧植的時候,他也只是漫不經心翻了一遍。對於南下之事,還是往後議一議。
隨後,盧植就和這趙峻聊了聊常山現在的戰事,但對於何時出兵卻隻字不談。
這個時候,趙峻哪還不知道情況有變?
他是帶着任務來的,鎮北軍不南下,九門肯定守不住。
於是,趙峻開門見山:
「盧鎮北是不想發兵救援我常山了?」
這話雖然還尊稱盧植,但放在這個語境下,卻是大大的不敬。
果然,邊上一士子就大聲呵斥趙峻狂徒無禮。
誰知趙峻一點不慌,先是問了一句對面是誰。
那人高冠博帶,面敷粉霜,傲然道:
「本侯為浮陽侯,就不用你參拜了。」
趙峻是常山國的督郵,除了負責監督下面各縣之外,還常常負責招待過往官員,所以對於北地的世家情況還是有了解的。
他只是稍一想,就知道這個像女人多過像男人的粉頭是誰了。
此刻趙峻火力全開,當即就嘲諷了一句:
「原來是閹豎之後,我乃常山堂堂大丈夫,豈會參拜無卵之人!」
此言一出,那粉頭男當即就漲紅了臉,再無名士風流,氣急敗壞道:
「好個下吏,竟敢辱我?」
說完,這粉頭男就要下場揍趙峻。但等到他站起來,卻發現自己比那姓趙的生生矮了一頭,那向前的步子就怎麼也邁不開了。
而上首的盧植,一開始還對趙峻滿臉喜悅,這個時候見他辱罵自己的幕僚,也冷臉了。
盧植先是呵斥了那個浮陽侯,然後轉頭對趙峻冷言:
「你家國相讓你來這裏不是讓你賣弄口舌的吧?小心禍從口出。」
但趙峻聽了這話,直接一拜,然後慨然道:
「今日我趙峻不能完成我主之託,肯定是要以死謝罪的。但比我趙峻身死更早的,是趙峻的心死。盧帥為我北地擎天之柱,竟然也存着以鄰為壑的心思,如此這漢室江山如何不易主?我等漢臣日後註定是要做鬼魂野鬼了。」
說完,趙峻也不管盧植黑着的臉,繼續猛上藥:
「昔日我父曾與盧帥有過數面之緣,之後就一直在我兄弟二人面前諄諄教導,說我北地之文萃有十分,七分就落在盧帥身上。我父還說,但與那文才相比,他更敬重盧帥之風骨,風光月霽,是真正的道德人物。所以,晚輩一直在這樣的教導中,悉心向學。雖不能比盧帥,但心嚮往之。但誰知」
後面的話趙峻沒有說完,盧植就問了一句:
「你父叫什麼?」
趙峻恭敬答道:
「家父,單名一個範字,曾為常山法曹。」
聽到這個名字,盧植腦海里浮現了一個人,倒真的和眼前這位慷慨激昂的士子有點像。
彼時他去京都求學於馬師門下,就是這趙范在道邊接待的他。後來他回鄉,還是此人接待的。後面此人還折柳送他,以言惜別。
後來趙范就因為給自己的老師送信,被誣陷為黨人而慘死。怪不得這個趙峻一聽那孫佗的介紹,就譏諷。
見此人是故人之後,盧植也不拐彎抹角了,他道:
「你也不用做狂人之態,我給你一個說服我的機會。記住,只有一次機會。」
說完,盧植就把玩着手中的玉如意,心中對這個趙峻起了惜才的心思。
此時,趙峻知道關鍵的時刻來了,他努力穩住心神,再不浪言,而是真正說出了一番道理。
「盧帥,你從戰局角度出發,打算以九門為堡壘,先耗泰山軍之銳氣。爾後,盧帥再輕騎南下,以銳破疲,必定大勝。這個想法不能說錯,但盧帥實在是高看了我九門防禦。」
盧植捏了一下玉如意,問了句:
「怎麼說。」
趙峻非常篤定道:
「如今九門旦夕就可破,不是因為擔心盧帥的大軍,泰山賊早就攻城了。而九門城防本依靠外圍的十六砦,但賊驍悍,一夜盡破我外線軍砦,九門城內軍心早就喪盡了。所以,如果九門根本就不能疲憊泰山賊,那盧帥之策又有何用?」
那邊盧植臉上晦色一閃,罵了句:
「廢物!」
也不知道是罵誰!
而趙峻就當沒聽到這兩個字,又說了一個更重要的理由。
趙峻認真道:
「而且盧帥此刻必須要南下。因為,九門有糧!國相雖乏軍略,但也知糧秣之重。所以早就將各縣餘糧都調發到九門儲備。而且,原先國相做好了以滹沱水北岸為後方的打算,招募大量流民在郡北一帶耕種,如今時已七月,麥粟已熟。如大帥不南下搶粟,那這萬頃熟粟皆要為泰山賊收割了。」
最後,趙峻問了一句:
「如那時候賊居堅砦之內,坐擁數十萬石粟米。而鎮北將軍你縱然有千軍萬馬,又能奈彼輩何?更不用說,鎮北將軍你也乏粟得很吧。」
這個時候,滿堂皆是沉默,眾人皆看着這位卓爾不凡的士子,心裏道了句:
「此誠我燕趙男兒的樣子!」
到這個時候,盧植哪還不知道自己原先的籌劃已經失敗,南下搶粟已經成了鎮北軍必須要住的事情。
此時,風吹入廳內,盧植感覺到了一絲寒冷。原來不知不覺中,他的後背已然濕透。想到現在泰山賊就在九門一帶搶粟,盧植心裏就焦急萬分。他再坐不住了,馬上下令:
「即刻傳令,着公孫瓚領突騎四千火速南下。先行爭奪野外粟麥,如不濟,焚燒了也不能留給泰山賊!」
此令一出,人群上列的一個雄壯軍吏排眾而出,領得軍命。
此人正是公孫瓚。
他臨走時還特意看了一眼這個叫趙峻的,第一次對士子一流刮目相看。
就這樣,小小的一名漢家濁吏靠着自己的口舌和膽略,策動了鎮北軍南下。這真的是,一人之辯,強於九鼎之寶;三寸之舌,強於百萬之師。
七月初,北地粟麥已經成熟。
位於九門之外的五里墩,張旦果然下令全軍開始搶割粟禾,以緩解軍中糧秣的危機。
在滹沱南岸,大本營剛剛打下真定,正準備加蓋浮橋,以通行滹沱南北。但現在浮橋還沒有建好,後方的糧秣只能靠小舟運輸。
而現在張旦和董訪兩軍,大大小小口數加起來也小兩萬,日費粟米也要近千石,這對後勤的壓力就特別大。
所以張旦和董訪商議了一下,就決定搶收北岸的粟田。雖然這些大部分都屬於郡北豪強和官田的,但依舊有不小數量的民田存在。
搶收民田肯定是不符合泰山軍紀律的。所以張旦讓人留了字據,准戰後補償。
之後,一場轟轟烈烈的搶粟就開始了。
此時九門城內的漢軍已經喪膽,根本不敢出城。所以張旦只留了部分守備,其餘全軍近萬人都在附近搶收。甚至他們還僱傭了附近的百姓,讓他們一起幫忙收。
軍中有大磨可以碾粟,到時候附近百姓拿了粟可以直接到軍中和泰山軍換磨好的細糧。
也是這個時候,一名橫撞軍搖着小舟,帶着張沖的書信進入到了五里墩大營。
這是張沖寫給張旦的親筆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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